何为文学?何以文学?见仁见智。于我,潜思良久,渐有所悟——

何为文学?一言以蔽之,当源于生活,更当高于生活。

何以文学?反求则如是,当以生活为源,更当探求文学之高。

换言之,书之所言是为远,人皆所言难为深。经典文学作品解读教学,需以共情开启,入乎其内,与作者情感发端相连;需以共鸣收束,出乎其外,与作品深刻而独特的精神意蕴相接。特别强调,是“深刻而独特”。

理想星空璀璨,现实处境黯然,古典诗文教学,常囿于文白,困于界限——

于教者,如带孩童听戏曲,有心无力。浅尝尚有去,余味岂敢言?由是教材所言,即为至远,背景主旨,手法翻译,学生能远望春山有色,便欣然知足,何至于春风和煦,春水怡人?

于学者,则如国人之学外语,字词文法,奉为圭臬,诗心文魄,翩然远引,由是兴味索然,惟愿无需背诵。恰似雾里观山,只道山在彼处,至于山峦巍峨,山花幽芬,人皆云之我亦云之,而无关山花本身。

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为例,有教者远离文心,食古不化,深陷于“消极避世”抑或“田园牧歌”的无谓思辨窠臼;学者则开足滤镜,满眼标签——“厌恶官场”、“向往田园”,那个在人生泥泞中挣扎的真实灵魂,早已沦为一个扁平的符号——浪漫诗意的“隐士”。

打破标签,刻不容缓;化虚为实,迫在眉睫,何解?

深思良久,我尝试在导入环节结合高中生普遍面临的“理想”与“现实”的差异困惑,以互动式问题“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为出发点,引导学生初步认知人生中的“两难”处境;再以此为桥梁,结合文本深度理解陶渊明在“仕隐两难”困境下所经历的“精神成长”。

收获良多,特此记之。

课堂若要由兴趣开始,最好的方式便是投其所好。

于是连接宫崎骏经典电影,简单而又真实的问题直接抛出——“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

短暂的沉默之后,交流变得热闹,有学生强调“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被束缚”,亦有学生坦言“希望能有份高薪体面的工作,让家人过得好”,还有学生表达“想探索未知,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而更多的表达,是“感受生活,行游世界”。

看,语文从不陌生,让思考从最真实的本心出发,答案自然便走在了最恰当的位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引导随即而至——

“理想总是美好,但我们不能脱离现实,站在更现实的处境,一切是否还是那么美好而且简单?” 学生陷入沉思,随后纷纷忧虑:热爱专业但担忧就业前景;渴望独立闯荡又顾虑父母期望;追求自由理想却受限于经济压力,期待他人认可却不希望失去真实自我。

所有的交流,自然地聚焦于核心,人生常处于“两难”困境,坚守理想往往承担着现实的代价,屈从现实则意味着迷失本心。抉择是艰难的,但也是必须的。

如我所愿,此刻的课堂上,正坐着50位个性迥异的“陶渊明”。

于是进入正题:“‘两难’困境与抉择,自古以来,人皆如此。李太白的“且放白鹿青崖间”是如此,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是如此。那么,为他们所羡慕的陶渊明,又是否能全然超脱这‘两难’的困境与内心的纠葛?让我们细读文本,走进他的内心”。

其后课堂的主导交付于每一位台下的“陶渊明”。可以放心的是:以文本为源,便不会信马由缰。听之思之,引之导之,师生共读,不可不谓收益良多,尽言之终显冗余,不言之则难掩其兴,遂择其一二,为陶渊明“仕隐两难”困境下的精神突破注解——

他们敏锐地觉察,文中反复出现的三次“归去来兮”呼告。分明是灵魂在理想与现实间撕扯,在入世与出世间彷徨后,一次次用言语说服自己、坚定自己的内心独白!每一次呼告都如重锤,将摇摆的灵魂更深地钉入选择的土壤。

于是他们看到了陶渊明归途上那一步三回头的犹豫:“奚惆怅而独悲”岂非对现实功名世界的难舍?“抚孤松而盘桓”又何尝不是抱持本性却难掩不甘的徘徊?“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中宿命哀婉的笔调,如何不是对田园疗愈的真实否定。

于是便是令人震撼的收获:陶渊明笔下的田园从不限于居所与环境,而是三层不断深入,不断加重的精神筹码。是依赖庭院温情不得,遂犹豫,遂呼告;于是转向自然美景抚慰亦不得,遂生悲戚,遂再呼告;于是由外到内转向本心,不再依赖外境是否完美,遂得以真正的“怡然自得”。

于是可以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此非轻易抵达的超脱,而是穿越迷惘后获得的艰难澄明。

善哉,学有所得,教亦有所获,足可谓幸矣。

依照常理,文末应该是一段关乎语文,关乎文学的宏大论断,但本篇例外,因为我突然想到一点彩蛋——当讨论尘埃落定,教室里仍弥漫着思考的余音,我突发奇想,淡淡发问:“同学们,陶渊明真的说服自己了吗?”教室由安静到喧哗再到安静,我反常的没有给学生表达的机会,等到四下寂静,指着黑板上留存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徐徐突出答案:“不重要”。而在课上没有解释的是:重要的从来不是他最终说服自己与否,而是他敢于直面理想与现实产生的落差,不逃避、不麻痹,以清醒的意志去辨认并承担自己的道路。

责任编辑: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