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个语文学习的群里有位王老师@我,说是想在学校校刊上转发我公众号上的一篇随笔《离别,是人生一堂必修课》,征求意见。原本就是有感而发,能给更多人启迪,何乐而不为呢?欣然应允。

月底,收到了王老师寄来的2025年第6期校刊,“芍陂风”(QUE BEI FENG)三个大字吸引了我,为什么用这个名字呢?信封背面短短两行注释:芍陂,春秋楚相孙叔敖所筑,今名安丰塘。那行字像一块丝滑的石子,落进我夜里反复梦见的水面——一圈圈涟漪,从公元前六世纪荡到此刻的台灯下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原来,我讲了半辈子“生于忧患”的孙叔敖,不只是课本里一个扁平的名字,他还在大地深处埋下了一道绵延两千五百年的水脉。

翻出《孟子》,重读。“孙叔敖举于海”一句忽然变得立体——他不是被“举”起来的,是被水托举的。水利万物而不争,却托举起一个少年的野心,一个诸侯的霸业,一个时代的炊烟。

是夜,我第一次梦见了芍陂。

梦里没有堤坝,也没有导游,只有一片浩渺的水,把天空完整地抱在怀里。夏日的塘面并不喧哗,粼粼水光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抚平的老宣纸。堤坝上青草蔓生,无名小花贴着地皮,像古人写错的字又被轻轻划去。我伸手触水,凉意顺着指尖攀上来,竟有一种被历史回握的错觉——这一捧水,也许曾浇过楚军的行灶,也许润过庄王的旌旗,也许在某个饥荒之年救活过一村妇孺。水边生着蒲草,叶尖挑着一粒粒月光,像谁打翻的银钉。远处传来楚歌,调子却分明是我课堂上带学生背过的《蒹葭》。我赤足涉水,凉意从脚踝窜到发梢——那水并不冷,反而带着体温,仿佛两千五百年前就已替我预热。

醒来时,脚心仍湿着。我知道,这是陂水托梦给我:它不许我只在文字里浅尝辄止。

期末考试前两天,我把校刊摊在讲台,让学生看封面“芍陂风”三字的白边绿底设计:竹叶飒飒,水波潋滟。

“老师,你去过安丰塘吗?” 

“没有,”我笑,“但水自己来过我梦里。”

哄笑声中,我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条弯曲的蓝线,又在蓝线旁边写下“忧患”二字。 

“孙叔敖当年筑陂,不是为了风景,是为了让楚国在灾年里也有饭吃。忧患是堤坝,也是闸门——拦住洪水,也拦住我们的懈怠。” 

孩子们忽然安静。我看见他们眼里亮起一条细小的水纹,与黑板上的蓝线轻轻重合。

期末考试前夜,又梦见了芍陂。

梦里没有浩渺水色,只有一道干裂的田垄,像被岁月撕开的伤口。一个少年蹲在垄边,用掌心接住最后一滴水——那水在他指缝间颤抖,却不坠地。我认出少年是孙叔敖,又仿佛是我班上那个总考最后一名的男孩。 

少年抬头,对我说:“老师,水会蒸发,也会回来。” 

醒来时,窗外下起大雨。我披衣走到阳台,打开窗户伸出手去,让雨点砸在手背,忽然明白:蒸发与归来之间,是时间,也是教育。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给孩子们递一只干净的掌心,接住那滴终将重返天空的水。我仿佛看见孙叔敖的挺拔的身影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穿校服的背影,他们正把书包倒扣在田埂上,弯腰插下一株株嫩绿的秧苗。 

芍陂,我终究没有去过。但风来过,水来过,梦来过。它们在校刊的第35页,在孩子们稚嫩的笔迹里,在我深夜的台灯下,留下了潮湿的痕迹。或许,真正的抵达并不用双脚,而是用一颗心去认领另一颗心,用一代人的梦去加固上一代人的堤岸。 

风从陂上来,吹不灭案头灯,吹亮了窗外星。芍陂的风不会停。它吹过楚国的战车,吹过汉唐的阡陌,吹过今日的稻浪,也吹过少年额前细碎的刘海。

我合上校刊,仿佛听见了遥远的水声—— 那不是梦,是未来的秧苗正在起身。

责任编辑: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