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贴人工智能时代风口，依托先进技术设备，旨在为学生提供高效、便捷的学习空间的“AI自习室”应运而生，“一小时提升5—10分”的宣传广告，引得不少家长和学生跃跃欲试，甚至节假日“一桌难求”。然而，深入了解便能够发现，许多所谓的AI自习室仍是“新瓶装旧酒”，学生看似沉浸其中，实则未能与人工智能实现深层次的互动。

为此，本刊邀请深耕智慧教育领域的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张进宝，深度剖析这一现象的表现形式及其内在运转机制。

张进宝，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教育技术专业、科学与技术教育专业硕士生导师，中国教育学会中小学信息技术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

AI自习室运营状况参差不齐

《教育家》：AI自习室作为一种应用于传统教育领域的新场景，使用现状如何？

张进宝：当下教辅行业乱象丛生，市面上可见的自习室所提供的核心服务参差不齐，不少沉寂许久的机构打着“AI教学”的旗号东山再起。它们可以大致分为以下两种——第一种，是打着技术驱动、学习服务等旗号开设的“新型”自习室，所谓“将人工智能赋能下的个性化学习”作为核心，实为宣传噱头，其教育理念与现实情况不符，且并无相应的教育举措可落地实施。

第二种，是打着“擦边球”的学习辅导场所，又细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常态化的付费自习室和“借尸还魂”的违规教育辅导机构，在原有基础上加设了AI设备增值服务，以满足不同人群的自习需求；二是文具、文创产品商店，不仅销售中小学教辅材料，还开辟专门区域售卖咖啡、轻食等，以提供AI自习相关的用户延时服务，延长用户停留时间，提高经营收益；三是一些仅靠配备AI硬件设施就快速建设起来的教辅机构，以运营加盟作为基本运转模式，不具备合格的师资水平，依托设备自带软件的功能为学生提供线下服务，或通过登录固定账号实现线上远程辅导；四是与部分中小学校直接达成合作关系的教育机构，在校园内引入AI设备，并利用其统一开设读书会、模拟考试等付费服务项目。

在政策监管和技术发展等因素的影响下，AI自习室形态转变、内容迭代迅速。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计算机体系还是平板电脑体系，AI自习室始终将智能硬件作为核心服务的承载形式，主要围绕传统的在线学习理念，以微课形式讲解知识点，依托平台开展系统化的学练测评和指导。

由于运营状况复杂，且受到使用人群、设施设备、开设场地等多重因素的影响，AI自习室的实际使用情况充满变数。首先，AI自习室内存在学段混合现象，既有自主备战考试的成年人，也有被家长送来体验“先进设备”的中小学生。有时个别学生使用学习机外放声音，会分散其他学生注意力，干扰他们的学习，这就抑制了学生自律性的培养。其次，一些转型后的教育机构将早已过时的普通学习机充作AI设备，用以支持学生在AI自习室的学习，这些设备暴露出的软件兼容性及稳定性等问题，也影响着使用者的体验。再者，部分家长对孩子“管不了”或“没时间管”，把AI自习室当作托管班，并非真正想借助AI设备培养孩子适应智能时代的核心素养，没有对自习室实际运行模式和人工智能大模型的配合机制进行充分的了解。

此间出现的一种意料之外的状况是，部分学生掌握了AI设备的算法和推送规律，从而出现投机取巧的行为。比如利用刷题机制的反复性，多次故意点击正确答案跳过不想做的题目；在调研和复盘环节，若学生点击“不会”，就会被安排更多题目，点击“会”则可进入下一阶段，学生就会选择点击“会”以逃避刷题。

因而，AI设备在自习室场景的应用仍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阶段，尚未形成高效、有序的学习服务模式。

依赖技术系统自学，易造成知识碎片化

《教育家》：AI自习室在实际使用中引申出哪些问题？是否给学生带来了新的负担？如何规避这些问题，满足学生的实际学习需求？

张进宝：随着AI对话交互模式的逐渐兴起，该模式摒弃了传统刻板的单向选择形式，采用互动方式与使用者进行沟通。在交流过程中，AI通过解码使用者的话语含义，形成思维链并以此提供建议。有些教育者认为，AI自习室中的智能设备依照系统设定推荐学习资料，就能实现提高学生自习效率的目的。但在实际操作时却发现效果并不理想。

目前，AI自习室内这些所谓的智慧学习系统依旧使用刷题模式，把知识点、典型课例、讲解范例等机械性地推送给学生。此类推送都根据同一套流程，并非依据学生困惑生成新内容，只是把现成的文本推给学生，让学生自行反思并迁移到自身问题解决中，难以让学生对知识进行快速内化。

AI设备虽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与题库，却很难在短时间内判断学生的整体情况并绘制立体画像，需要学生“从零开始”，按照系统预设的题目顺序作答，经过一段时间的摸底和磨合，AI才能判定是为学生补充纠正基础知识、系统建构知识体系还是拔高锻炼应用能力，进而才开始有针对性地推送与之能力相匹配的知识点与习题，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学生的学习负担。

当系统无法深度剖析学生潜在的个性化问题时，就可能导致学生虽然在某些部分表现良好，系统据此判定学生掌握出色，但是学生却并不确定自己怎样作答、是否做对，也难以建立起真正的自信。因为在“短平快”的训练节奏里，学生没有充足的时间重新反思、全面梳理自己的学习情况，且缺乏自主理解的过程。

以往这类问题出现较少，是由于此前的学习辅导与课后服务以真人教师指导为主，借助系统辅助教学并进行体系化管理。例如，用系统设定的题目检测学生的学习情况，为教师规划教学内容提供依据。即便学生存在应付或蒙对答案的情况，教师也能及时通过师生互动发现问题并查漏补缺。而长期依赖技术系统自主学习，易造成知识碎片化，学生可能只学感兴趣的内容，把不想学的直接标记为“已掌握”，严重削弱自主学习效果，使学习缺乏全面性与连贯性。不可忽视的是，长期使用电子设备进行学习，缺乏与人交流时的情感互动，学生可能会陷入固化的思维模式，过度依赖程序，导致思考和学习的能力不升反降。

个性化学习辅导要建立在“互动”的基础上

《教育家》：若要真正实现有针对性的个性化学习，智能设备在学生无他人辅导的情况下应该提供什么？

张进宝：AI似乎“无所不能”——只要提出问题，它就能作出回答。但前提是，使用者要具备较强的探索欲和学习动力。AI作为一种辅助工具，需要使用者主动发起对话，才能解答问题。这一应用逻辑使得其对具有“鸵鸟心态”的学生形同虚设，因为这些学生遇到问题往往习惯逃避，不主动解决。而具有较强学习动力的学生，会对智慧学习进行更积极的探索，能够主动选择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知识进行学习并提出问题。这样的学生就更加需要丰富的知识情境、积极的环境氛围和更高层级的动态学习系统的支持。

学生需要从“提问”中获得知识，明晰自己的实际能力和学习需求。许多教师希望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到办公室寻求辅导，这样的辅导更多是学生带着自己的思考与教师进行讨论。很多学生不愿意去，不是因为没有疑惑，而是他们没有在课堂中获得互动体会，或没有从这种互动中提取自己实际的需求。因而，为学生创造互动机会，加强从实际问题中引发对话，增强学生的“索取”意识，才能达到学习辅导的真正目的。

要精准把握学生真正需要的个性化自主学习形式，就要审慎分析传统教育模式下自习模式的优化方向，明确学生在自习过程中同样需要互动。传统课堂教学模式中，教师与学生的互动局限于教室内的“一对多”交流，难以实现一对一辅导，学生的自由发言和互动也不便进行。即便有教师引导，学生对被认可和赞赏的情感需求尚难满足；AI自习室尽可能地减少人工介入，师生、生生关系疏离，学生更难在答疑中产生主动求知的动力。若不打破自习室模式的固有逻辑，就无法让学生真正感受到自主学习的乐趣与意义。

传统托管模式下，托管人员的主要职责在于督促学生完成作业，所提供的服务相对单一。学生在学校进行自习时，存在“老师会检查作业”“写不完作业会挨罚”的主观意识，明确监督的主体是学校。当学生在托管班时，由于监督角色发生了从“学校教师”到“监管人员”的转变，学生将托管服务视为与自身无利益冲突的一种额外支持，接受监督时无法达到较高的自律性。从学生角度反思，他们对待人工监督存在不同强度的动机，当技术系统作为监督主体时，由于其监管措施不具备足够的智能性，对学生的监督水平就会相对减弱。

由此观之，智能教育系统最难攻克的问题，是真正实现指向“互动”的个性化学习辅导。从严格意义上讲，未来理想的AI自习，应该是建构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对话系统基础之上的。学生与之互动时，能主动提出问题、表达学习需求，系统据此生成内容供学生选择，最终由学生自己决定所要达成的目标。

拥抱先进技术不可“过度崇拜”

《教育家》：从人工智能赋能教育的视角出发，随着AI在教学中的应用不断深入，您认为在行业发展进程中，要以AI设备辅助学生学习，还需突破哪些技术与伦理瓶颈？在学生个性化需求与标准化教育之间，又该如何借助AI达成平衡？

张进宝：未来的“AI学校”雏形已经初现。美国亚利桑那州的“无界学院”（Unbound Academy）是一所完全实行“云端”授课的学校，学生每天“仅需2小时”使用平板电脑进行学习和实验，在人工智能的指导下进行互动和对话。据称，这一模式的学习效率是普通学校学生的两倍。

AI被广泛投入学习使用过程中所产生的“过度崇拜”，也是值得关注的议题。家长们置身于信息爆炸的时代浪潮中，时刻关注着教育的新动向。当他们听闻“AI自习室”这一新鲜事物时，即便尚未深入探究其内部运转机制，也不清楚其最终能促成怎样的教学效果，且没有准确评估孩子的学习能力和自律能力是否达到适合在人工智能辅助下学习的标准，就让孩子投身其中。

规避“过度崇拜”心态的关键，是对AI概念和自习意义形成深刻的认识。若家长有意送孩子到AI自习室学习，或是自行购置相关设备，首先应该了解孩子适用的学习模式。理想的智能教育AI系统，应如经验丰富、循循善诱的“专业家教”。例如，家庭辅导时，家长的几句话便可能引起孩子的激动情绪，导致沟通终结。若AI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引导孩子吐露心声，比起单纯提供题目并简单判断正误，更有助于提供鼓励与认可等正向反馈，促使孩子深度思考自身困惑，有效评估与反思学习情况，这种形式的“AI自习”才更值得家长肯定与信赖。由于伦理的限制和部分技术的不成熟，AI暂时无法实现更深层次的情感交互，这是未来一个亟待突破的难点。

学校或教师开展教育活动之前，会先根据学生的整体情况，设定一个普遍适用于大多数学生的教育教学目标。如今，教育者则更期望能从不同角度实现学生的个性发展，而非追求面面俱到导致结果千篇一律。这也对AI自习室的设备配备及发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基于数据库中汇集的大量一般性数据，开展更精细化的特殊性分析，支持使用者的个性化需求。需要注意的是，AI 自习室设备承载的学习内容，需与学生在校学习进度构建起良好的协调平衡关系，防止给学生造成额外压力。

教育者务必结合学生的实际情况，以切实帮助学生养成习惯、提升能力、获取知识、锻炼思维、掌握技能为目标，顺应人工智能和教育教学的发展趋势，理性地对AI自习室的应用进行判断和取舍，才能把握社会发展的脉搏，紧跟教育迈进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