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夏,雨水少得可怜。即便是人工降雨,也是还没来得及渗入土里,就蒸发得无影踪。麦子低矮得让人心疼,连道旁的树,叶子都比往年小了一圈。

才五月,高温已持续多日。渭河的水位线不断萎缩,岸边裸露的河床布满灰褐色的斑纹,像大地褪去的鳞片;石头河水库的对比照片里,水位线坠到了记忆的谷底;千湖湿地的裂缝纵横如干涸的唇纹,仿佛大地在无声地呼救;更有村庄陷入水荒,镇村干部们用卡车运载着生命之源,在乡间道路上编织着希望的水链。

抬头看天,盼望一场雨,成了每天心头最殷切的执念。

预报有雨,傍晚时分,天空也确乎起了乌云。一次次呼唤,一次次看天,直到十点,雨还是没有落下来。实在热得难以入眠,开了空调,躲开风口,想睡个好觉,期待明天一早,大雨倾盆。

后半夜起身关空调,忽闻窗外沙沙作响。狂喜中推开窗,雨真的来了!墨色苍穹下,雨丝如银线斜织,串成朦胧的珠帘,淅淅沥沥的雨声,似母亲轻拍襁褓的呢喃,熨帖着燥热的夜。枕着这曲天然白噪音,一夜无梦。

晨起推窗,枝头叶尖垂挂着水晶般的雨珠。我伸手接住一颗,凉意从指尖漫入掌心,比去年中秋那杯浸着桂香的酒更清冽醉人。这抹寻常的触感,却让八百里秦川等了两百多个日升月落啊!

回想去岁霜降之后,天空便如吝啬的守财奴,滴水不露。渭河瘦成一缕灰白的棉线,龟裂的河床褶皱纵横,像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麦苗在沙尘里瑟缩成枯黄的虾米,在狂风中抖落最后一丝生机。

周末回乡,见一位老农蹲在田埂上吧嗒旱烟,烟锅里飘起的雾霭与地头的枯树缠绕,织就一张灰蒙蒙的网。那佝偻的背影,让我忽然想起故去的父亲,喉间涌起酸涩的潮水。

上班路上,空气中浮动着雨后特有的土腥与清新,交织成大地的呼吸。久被雾霾遮蔽的秦岭,此刻清晰如泼墨山水画中的苍龙,云雾在峰峦间吞吐聚散,似天地间流动的气韵。

恍惚间忆起《开元天宝遗事》里,长安大旱时玄宗命吴道子画龙祈雨的典故。不知千年之前的雨丝,是否也曾掠过碑林的残碑,洗净霍去病墓前石马鬃毛上的尘埃?此刻的雨,是上苍写给干涸大地的情书,将千年往事泡在雨水中,酿成一坛醇厚的乡愁。

老屋的落水管下,母亲定是又用那只生了锈的大铁桶接着雨水。今日她或许会像往年一样,指挥大姐用雨水拖洗楼梯,再将余下的水浇进小菜园。经历过六十年代饥荒的母亲,早已将惜水节约的意识刻进骨髓。

“洗碗别开长流水,你们没尝过没水喝的滋味……” 母亲的絮叨,如今成了我耳畔的警钟。曾以为 “细水长流” 是洁净的保障,直到看见地图上陕西大地成片的红色干旱区,目睹水位线一日日退守,才惊觉每一滴水都重若千钧。对水的敬畏,悄然在心底扎根。

忽然懂得,为何古人称及时雨为 “恩波”—— 这哪里是普通的雨水,分明是天地间最温柔的慈悲。

校园里,广场的积水倒映着天光,每一片涟漪都漾着欢喜。捡到一张被雨水洇湿的背诵单,被雨水洇得微微发皱,恰似少年人初遇心事时的眉眼。鸟鸣声此起彼伏,似乎在传递久旱逢甘霖的欢愉。在楼的间隙向南望去,但见满目翠色,灰蓝色的天空,云气袅袅。那丝丝缕缕的云纹,竟似乎与青铜器上的雷纹暗合了。舒卷之间,阳光给它们镶上了暗金的边,仿佛古老文明与现代生机在一场雨后产生了共鸣。

原来,八百里秦川的脉搏,始终在雨水与骄阳的平仄间,押着生生不息的韵脚,诵着生生不息的诗篇。

抚过凝着雨珠的绿篱,不由莞尔:这久旱后的清凉,何尝不是甘霖写给人间的情书?蓦然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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