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窗子是我最通透明亮的世界。那三间石头砌成黄泥和麦秸抹过房屋,装着我无数神秘新奇的思虑。那饰以两个贴着金鸡报晓的海棠格子和一个安着大玻璃的亮窗子的门窗,有春风吹过,雪花飘过,遐思飞过。

我的记忆大概是从亮窗子才有的吧。 

趴在窗台上从亮窗子里向外看,黄沙漫漫,几棵水桐树抖动着闪光的绿叶,像极了一个个挥舞的大手掌,在荒凉中跳动着抑制不住的鲜活生命力。彼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文革结束不久,我三四岁,苍白,黄毛,也极为瘦弱。时常记得母亲转述的外爷的一句话:“都过了生日会站了,还没有灯树儿高。”想来,三四岁时的我亦比寻常孩子个儿小多了。

幼时的我是常常被独自锁在屋里的。那时年轻的父母到地里劳作,爷爷奶奶因着地主的不好出身还在乌兰不拉劳动改造,我便没有享受过被爷爷奶奶疼爱的日子。况且我是个女孩儿,在老辈子重男轻女观念严重的情形之下,即使他们在我身边,估计也不会享有被抱在怀里温存爱抚的时刻,早为了生计急着挣工分去了吧。因为直至我十几岁时,爷爷过年给压岁钱,都是孙小子一块,孙女子五毛,而且多年以后,我都上了初中了,我还是很怕爷爷奶奶,他们很少和我正常说话。记忆中,是他们对我各种各样的吼和拿着柳条的吓唬。于是我的最奇特的怀想,便多从透明的亮窗子伸展开来的。

夜晚,母亲纳鞋缝衣,从墓虎的传说,到敲门的狐狸精,这些由母亲讲述的故事总是游走在我贫瘠的思想中,叫我有了很重的心事。清晨,咔嚓一声,母亲闭了门,锁上锁,扛着锄头上工去了。

小小的我,站在窗台前,透过亮的窗子望着鸟儿在天空中欢乐地飞过。麻雀翔集,燕子双飞,大雁成行,深邃的蓝天高远辽阔。远处,沙梁上,有几座坟茔,我总能看见黑洞洞的墓口。我有些害怕,不敢再看。我生怕那高高耸起的土丘里会闪着幽光,腾起一阵黑烟,随后走出或是恍惚出几个母亲在故事里描述过的鬼魅来,进而倏忽窜到我的近旁。当然,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梦里倒是常常被惊醒。

随着长大,我的胆子似乎愈加小了,起先跟妈妈睡,有了妹妹,我便和爸爸睡,有了弟弟,我又和妹妹一起睡。不过那时家中的被褥不过三床,我们也没有条件单独盖一个被子的。 

我和妹妹靠亮窗子睡,我在外边,紧挨着亮窗子。我习惯蒙着脑袋,哪怕是炎热的夏天。和妹妹盖一块儿被子的晚睡总有波澜,我们老在被窝里打架,我总打不过她,更吵不过她。妹妹不喜欢我蒙头睡觉,撕扯着本就不太宽敞的被子。

母亲无微不至地呵护着来之不易的弟弟,父亲老是袒护着有一点小伤总是哭得不可开交的妹妹。我知道,我的责任应该的谦让,不管对错。况且,这对错谁又能说得分明呢!

我的心底的对亮窗子外沙丘上鲜明的坟茔的害怕没人懂得,我也惧怕说出来,担心因为我的描摹可怕的幻象成为现实,漆黑的夜晚我便只有蒙头了。然而事实是,我的蒙在被子里的脑袋思维更加活跃了,那些我在脑子里无数次想象的鬼怪形象更加分明了。它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坟墓中出来,或以烟雾散出,或伴着阴森低沉的笑声飘出,或者三两成行蹦跳而出,睁着铜铃般空洞的眼睛、带着诡异的笑容,集体向我涌来。我大汗淋漓,不敢喘息,我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就在亮窗子的外边。我惧怕极了,蜷缩着,靠紧妹妹。也不知有多少次,不知过了多久,我带着忧惧忐忑入睡。

有时半夜尿急醒来,上尿盆也是一个大麻烦。我家的后墙上贴了两幅年画,一幅是《女驸马》里头戴着珠冠、手拿笏板的公主剧照,一幅是《哪吒闹海》。夜晚,那被哪吒骑着抽筋的龙王三太子的龙眼很是狰狞,似乎要从画里凸飞出来,在这暗夜的房屋里狂舞、咆哮。可是,这越来越多的尿液终究是憋不住的。比起那可怖的龙王三太子和亮窗子外的不可捉摸的鬼魅们,我更害怕再次睡着梦到急着找厕所或是尿盆不得,而横了心随意撒尿要体面的多。我曾经因再次入睡后,梦到寻厕所不得就撒尿,醒来后褥子湿了一大摊被妹妹笑话,被母亲责骂。即便成年之后,我也担心做这样的梦,那就不单单是被笑话了。

我和妹妹一同盖着一块儿妈妈用煮青染成黑红色的老布被子,直到我上小学五年级后我们姐妹俩才分开睡。我仍然盖旧的黑红色老布被子,妹妹盖了一块儿母亲新缝的蓝红条格相间的被子。

和妹妹分开睡,我又喜又惧。

我终于不必因为与妹妹揪扯被子而打架了,这也自然省了父亲母亲断这琐碎的家务事的烦扰。我心中亦释然,不必为这被褥再谦让,而心里却每每觉得委屈。我和妹妹分睡的那一晚,妹妹似乎比我更加扬眉吐气,头枕得高高的,两手放在被子外面,平躺着,看着格外舒阔。

我有些羡慕她了,羡慕她日日酣然入睡。不若我,辗转反侧,惊恐入眠。

和妹妹分开睡,我依旧蒙着头,只是自顾自地蒙着头了。我仍是大汗不止,仍是不敢喘息。我也恨我自己不能将潜藏于心底的惧怕赶走,许是我还是紧贴着亮窗子睡觉的缘故。我也曾试图让母亲给我换个靠里一点的位置,但没有成功。母亲抱着弟弟睡,妹妹挨着父亲睡,我注定是靠着亮窗子睡的。

亮窗子外的水桐树叶子绿了又黄了,也有麻雀喳喳、燕子呢喃、雁群翱翔。我家的小院也由黄沙改造成黄泥硬地,水桐树也增植了不少,成行成排了。距窗户近的两棵被我和妹妹分别认领,且认定这是我们自己命定的树。我的那一棵丰茂敦厚,妹妹的那一棵树干笔直,树叶儿极大。我们家的鸡也被认领了,那一群会下蛋的母鸡是弟弟的,一只美丽的被妹妹称为蓝公鸡的大公鸡是妹妹的。鸡,我一只也没有,也没有吃过鸡蛋。鸡蛋是弟弟的专属,妹妹是可以尝尝的,一小口,两小口。我所拥有的就是缠绕我的经年的亮窗子外沙丘上鲜明的坟茔带给我的困扰。哪怕亮窗子外大雨瓢泼,抑或亮窗子上冰凌婆娑。

我比较喜欢冬日的亮窗子。每日清晨拉开碎花布小窗帘,我便可以欣赏亮窗子上精彩如画的冰凌风光了。我曾看到大片的森林覆盖这两尺见方的玻璃之上,亦可以端详出小桥流水与人家,甚至有人影绰绰。此时被冰凌密布的亮窗子里暂时不再隐蔽着远处的沙梁,它剩下的只是晶莹一片。我也试着哈气在上面,想凭借我的温度把那隆冬日日不同冰画做些改变,加上我想要的物什,但终不若自然霜冻的巧夺天工,流畅美好。

光影对决,那曾拥有亮窗子的石头房子也早已被父母用勤劳的双手筑成了五孔窑洞,冬暖夏凉,宽敞明亮。我家也不再是村庄最上边的人家了。亮窗子依然成为怀恋,我们也早已分别搬离那个长满我童年记忆的院落。 

穿行于人世间许多年,我渐已刚强坚毅。在历经人生万千苦难磨折后,我真正领悟,亮窗子外沙梁上鲜明的坟茔里我冥想一切都不会出现,那些噩梦,只是我成长路上的遐思一刻,哪怕它曾是经年不去;而那成年后风雨肆虐无助悲鸣的夜晚,那柔弱肩头必须独自担承的苦难,要比年幼时亮窗子外可怖的幻象实实地猛烈狂暴。容不得思考,也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就那样猛猛地扎进去,面对。

泪水无用,惧怕无用,只有面对。

如今,我不再忧惧什么,一日日迎着风雨奔跑在无尽的路上,哪怕是暗夜黢黢,也不再怕心生的妖魔鬼魅,只愿岁月静好,再奔忙疲累也甘之如饴。

责任编辑: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