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校教文学和美学已经有十多年,其间到陕西旬阳和陕西渭南等地农村小学做过一些公益支教活动,发现乡村的阅读生活十分匮乏,希望能有机会做更多的事。2020年我到西安市碑林区文旅局挂职,兴建一座图书馆,在建馆过程中,对民众的阅读生活有了更丰富的感受。我将建馆过程写成了一本书《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2024年1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此后,我不断收到全国各地图书馆工作者以及普通读者的反馈,我也愿意将我的一些体会写下来和大家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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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图书馆对有我特别大的改变,那就是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除“自恋”。我原以为,在西安市中心,老百姓应该是很明白图书馆是做什么的。可是我去社区走访的时候,我跟民众说:“欢迎来我们图书馆。”他会问我:“多少钱一小时?”我告诉他,图书馆不收费,他就很疑惑,图书馆能看书,有空调又有座位,为什么不收费呢?我才意识到有相当一部分民众不知道公共图书馆是政府给大家提供的免费的公共服务。民众不知道,我作为文旅部门的干部,我有责任。是我们没有做好宣传工作,是我总是以自我的经验想象他者。

可以推断,在我们国家,只有一些特大城市,民众对公共图书馆的认知比较清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民众对此就不是很清楚了。这是一个“复数的中国”。

也有一些年轻的读者问我:“我们已经有这么多的电子书,从网上买书也很方便,我们现在很少去图书馆,为什么还需要图书馆?”我承认社会在阅读媒介上正在发生变化,但是我们往往从自我出发去想象这个社会的全貌。我走访过的低收入家庭里,很多没有书架。这些家庭的孩子除了免费的义务教材以外,顶多有那么一两本作文书、教辅书。很多孩子就这样无奈陷入了短视频或游戏的漩涡,因为他的生活中没有低价或免费的优质文化产品供他去选择。每次走进这样的家庭,我不会居高临下地“哀叹”这些家长为什么不为孩子挑选好书,那绝对是“何不食肉糜”的心态。这不怪他们的家长,因为这些家长没有财力、精力或者相应的知识结构为孩子挑选适合他的书,他们可能挑选蔬菜或者别的什么能力比我强多了。而我只不过恰好在这个职位上,更擅长帮小朋友挑书而已。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如果政府不为这样的家庭提供免费借阅服务,他们的孩子与其他孩子在教育上的差距就会加大,这对于他们是非常不公平的。

因此,如果只是从与自己同类的知识界人群出发,可能就以为图书馆的功能不大。而跳出这个圈层,你就会发现,图书馆对于推动社会教育的均等化,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国家的图书馆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应该多增加分支机构,进入到街道、社区和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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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职前我认识一两位盲人朋友。建设图书馆,我接触了更多的视障人群。我跟他们交流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对他们的“想象”也是非常刻板的。我第一次采购盲文书时候没有经验,根据盲文出版社提供的书单来采购,大部分书籍是讲按摩、理疗、中医经络、乐器演奏的,而文学、历史配得不多。当时我想象出来的盲人需求也是这样。结果我的盲人朋友来了以后,最想摸的书是世界地图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这辈子一直没想清楚经线和纬线是什么。他告诉我,“你不要认为盲人跟你们是完全两类人,我们跟你们也一样,我们也爱读文学和历史。我现在特别想读《三体》,你能帮我买一本吗?”他不仅想读《三体》,还想读《人类简史》。后来我就想办法给他买到了盲文版的《三体》和《人类简史》。

以上是我举的一些微小的例子,讲的是如何突破自我群体的局限性去倾听他人的声音。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想表达,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尤其听不到别人的异见,我们很喜欢别人给我们点赞,而哲学家韩炳哲曾说“单纯的点赞完全就是经验的最低等级”。我们如何走出“点赞”,走出信息茧房,去认知“复数的中国”,这是需要去反省的。

当时为图书馆采购书,书商给我的馆配书目里有大量的劣质滞销书,后来我就着手自己编书目。我们给馆里设了几个特色区,比如碑帖区、漫画区、外文童书区、“你选书我买单区”等等。我们的采书也得到了央视的关注,“央视新闻周刊”专门为我们制作了一期专题节目。

第一批采书,由于我的知识结构局限,文学社科类比较多,自然科学类比较少。还有一些群众的特殊需求,比如说书法类、武侠类,都是我的短板。第二批采书,我请了五十位朋友来帮我编书目,他们之中,有科学家,有翻译家,有摄影师,有漫画迷,他们的帮助,将我们的书库变得非常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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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建起来之后,我观察到我们当地孩子的阅读从10岁开始分化得特别严重。幼儿园,小学低年级,小朋友会广泛阅读绘本、故事书。小学高段之后的阅读,很多人只局限于学校的必读书目。来馆里的大一点的孩子,总是在做卷子。他们偶尔借一点故事书,家长会夺下来,说那是闲书。

我也经常去中小学做讲座,听众提问环节集中于两类问题:第一个问题,老师,我想要看什么什么书,爸爸妈妈说那个是闲书,不让我看,怎么办?第二个问题,老师,我不喜欢看教辅书、作文书,爸爸妈妈只给我买那种书,怎么办?

并非孩子们不想读,而是一些家长控制欲太强,过度干涉阅读。他们认为给孩子定制的学习计划一定能让孩子变成一个更“成功”、更“健康”的人,但恰恰可能把孩子变成一个更扁平、更工具化、以提高成绩为唯一目标的人,这是非常可怕的。

后来我就很少给中小学生开讲座,我觉得孩子们的问题不大,问题主要出在家长。如果有媒体邀请我聊青少年阅读的问题,我会把讲座的对象定为成年人。在这些讲座里,我谈论过“家庭阅读的土壤与空气”,以后还会谈论“与孩子共建精神生活”。我认为,不仅跟孩子一起看电影、一起看书是精神生活,跟孩子高质量聊天也是非常重要的精神生活。我想和家长朋友们一起关注孩子的心灵,回应孩子的诉求,这不仅能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而且对培养孩子人格、爱好阅读、走向广阔的人生,都会有一定的帮助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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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果少年时期唯成绩论,走一条狭窄的路,青年时期,就有可能陷入另一种扁平生活。有人观察到,公共图书馆常常坐着考研考编的人,于是得出结论,图书馆用处不大,应该每个城市都砍削一些,只保留省市的中心图书馆。

我恰恰观点相反。第一,公共服务场所本来就应该接纳各种各样的人群。第二,当我们观察到土地的贫瘠,不应该任由贫瘠,而是要想办法改良土壤、撒下种子。一个城市阅读氛围的好坏,是多种因素的合力。一些成年人挤破头去考编考研,随大流,缺乏独立思考,将单一向度视为人生终极方向,这种行为逻辑与中学时期只刷卷子不读“闲书”的逻辑是连贯的。我们做阅读推广,是想从根源上松动人们对阅读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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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理解阅读?阅读是单纯为了提高成绩还是为了更广阔的目的——丰富我们的认知、强健我们的心灵?少年人除了读“必读书目”还要读些什么?青年人除了考研考编还有没有别的更适合自己的选择?

人们总是匆忙地跟着别人“内卷”,而没有时间辨析自己内心真正的喜好和追求。“认识你自己”,这是古希腊神庙柱子上镌刻的语句,也是当代人不应该绕过的功课。在我的经验中,阅读能够帮助我们自省,向纵深处看见自己,从而向外打开,也能让我们的路走得更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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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