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我父母大学毕业支援三线建设来到云光厂,一起来到这座大山深处的同学有六七对。他们背井离乡,共赴山区开辟新生活,逢年节几家的聚会拜年,成了一种缓解乡愁的仪式感。在相互扶持中一路走来,几家的感情处得胜似亲人。

我家住的八号楼,几年相处下来,又多了一大堆亲人。厂里生活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邻居们互相帮忙挖地种菜、照料孩子,每年春天全楼的餐桌上都有夏阿姨种的香椿,秋天少不了王阿姨做的变蛋和腐乳。隔壁赵叔家第一个买了电视机,几乎全楼的孩子们都挤在他家看电视,现在想来,赵叔家买电视不是因为经济条件有多好,而是他爱小孩爱热闹,看到孩子们络绎不绝嬉笑打闹,赵叔就格外开心。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同事的关系也很亲密,每年换季,我家的缝纫机就开始忙碌起来,我妈的几个同事阿姨,围着许阿姨拿的《上海裁缝》杂志,议论琢磨新衣服的样式,一起剪裁缝纫,嘻嘻哈哈亲如姐妹,这不仅是人情上的往来,也是情感上的自然亲近。小学时我穿的毛衣都是我妈同事高阿姨给打的,毛线是许阿姨老家亲戚寄来的。许阿姨家门帘上的花都是我妈绣的。

在那个晚上有着灿烂星河、白天是无尽连绵的伏牛山的厂区,上学时穿过的绿色田野、爬过的小山、趟过的小河,因为有小伙伴们的陪伴,都成为我世界里最美丽的风景。

记得我们全家离开云光厂的时候,邻居们自不必说,父母的同事和朋友们轮流请我们去他们家吃饭,一家家吃下来,足足吃了一个月,那种依依不舍的情感,朴实又深切。从前毛三每晚跟我玩到依依不舍的时候,都啼哭着不让我回家,临行前一晚我住在毛三家,她话多得停不下来。可我一想到第二天要离开云光厂了,我不由得伤感得眼泪汪汪,年幼的毛三还不解:“你咋哭了?只有我爸打我的时候我才会哭……”

第二天,我们全家坐车离开厂区,送行的人们站在寒风里,赵叔追上来隔着窗户玻璃,红着眼圈哽咽着说不出话,王阿姨笑着挥手,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样滚滚而下……车子发动的一瞬间,我的几个同学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盈满了泪水。车子开动,毛三追着车跑呀跑,早就哭成了个泪人儿……

这个情景,多年以后回味起来多少有点荒诞,现代社会情感成了奢侈品,别说送别个朋友,即便分手,也是尽量转身转得漂亮决绝,在情感游戏中输了的,都是那个动了情走了心的人。

厂区规律的工作生产节奏,温暖的邻里关系,恬淡的生活方式,润泽了我的心田。后来看到经典韩剧《请回答1988》的时候,数度泪目,那种单纯浓郁的邻里之情,可能是那个物质匮乏却百废待兴的工业年代特有的,人们的情感就像遇到了充沛的阳光和丰沛雨水的奇花异草一样盛开着,这是那个机器年代的工人阶层在协作劳动中滋生出的、共通的时代情感,纯真而丰盛,朴素又深厚。

大约因为感受过这些深情厚谊,让我获得了一种免于崩溃的力量,在此后的人生里,无论遭遇过多少失败和失望,我都确信人间值得,岁月可期。只要自己还有能力去感受爱,还敢于付出,这些就没有什么。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才是最滋养生命的源泉,就像我们为彼此流过的眼泪。

责任编辑: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