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快压山,杠爷放下酒盅,让儿子建国打电话给所有人,谁也不准回来给他过八十大寿。

建国愣怔,老爷子,过年时候是您和东宝定的,今年得好好过,大伙儿准备小半年了,临了咋还变卦了?

按我说的,谁回来就是不孝。

建国转转眼珠,大姐他们连飞机票都订好了。退票,可得白搭不少钱呢。

多少?

果然,建国一向捏得住杠爷的命脉。一说瞎钱,杠爷迟疑了。建国笑吟吟地看着杠爷,等着他改变主意。

建国的心思转了还没一圈,杠爷说,瞎就瞎了,放他们身上也没啥。

建国看看媳妇,媳妇眨眨眼,意思是说这招不好使了。建国闷头不语,悄悄在微信群里发出通知。群里不断有人支招。

爹,您是不是担心疫情?现在没事了,国内到处都是低风险。

用你说?这我早知道,电视白看了?

不是这个原因。建国又在微信群里说。

爹,今年咱家喜事可多了。大姐的生意不错,身体好多了。您的外孙女出国留学回来了。您的重孙子都出生了,连慧儿都考上大学了。建国掰开手指头数着。

这我都知道,高兴着呢。杠爷沉着脸,建国不敢再说什么,只说了句“看果园子”,便走了。

云霞百色,在山头上摆出各种姿势。杠爷坐在石墩上,闷头抽着烟袋。老主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看看,没吱声,指指石墩子,示意坐下。

老哥,不过寿了?有啥想法?

没啥。

怕老天收了去?就你这体格子,就你这人性,再活个十年二十年没事。

人过七十古来稀,再活都是

赚的,我不在乎。

你呀,准是怕浪费。我说嘛,年轻时候你就抠儿,草刺儿是玉钗子,米粒都是金豆子。

屁话。现在条件多好,吃点喝点不算啥。甭操心了,不是那个事儿。

你不怕罢寿惹得人嫌狗不爱?

杠爷犹豫了一会儿,眼珠盯着远方正红的落日。

老主任面带得意,正要给建国打电话,杠爷斩钉截铁,不办!

老主任说,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了,这个老杠头。

杠爷一笑,别激我,这次不好使,杠头就杠头。

杠爷二十九岁当村支部书记,镇里干部下来敛提留款,结算时不知道咋多了一百元钱。包村干部说,咱们吃它?杠爷脖颈筋一抻,大眼珠子一瞪,那可不行,一百元钱等于坑人家三亩地棒子,得重新算。镇干部不高兴了,就一百元钱值得不?杠爷脸红脖子粗,敢情不是你家的钱。要是你家的钱,你早心疼肝

疼砍块木板供起来了。必须查清楚,多收谁家的,一分钱都得退回去。镇干部也急了,要查你去查,要退你去退,我没那闲工夫。杠爷犯了牛劲,收钱你咋有工夫?今天说出大天来,你也得跟着查,跟着退,要不一分提留都甭指望带走。镇干部只好跟着杠爷一张一张核对收据,觉得有出入的一家一家走,直弄了两天,才把账弄明白,钱退干净,最多的一家六块多,最少的一家七分钱。镇干部当着众人给杠爷道歉,背后却狠狠地说,这个老杠头。

前两年,村里修水泥路,决算的时候比预算多了十多万元,身为理财小组长的杠爷又和现任支书——他的亲侄子杠上了,说啥都不给签字,即使侄子媳妇一家来家里做工作都不行,直到镇里抽调专业会计审计了两次,算出三万多虚头扣除了,他才签字,弄得两家很少往来。

可这回又和谁杠上了?建国反复推断,终无结果。

大女儿视频劝解无效。孙子东宝依建国要求从镇里赶回来,坐在炕上和杠爷拉家常,却一句都不提做寿的事;杠爷拉着孙子的手,谈天说地,也不说做寿的事。急得建国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搓脚拍手。

杠爷说,小子,你是不是提官了?当了镇书记?东宝点头。

我不做寿,为了啥?你清楚不?东宝点点头。

建国木然。

杠爷掏出烟袋,东宝装了烟给点着。杠爷吧嗒几口,东宝,你当了镇里的官,求办事的人多了,钻天觅缝找茬口送礼。我做寿是高兴事,人家来送礼打不得推不得,收了就亏欠人情了,叫你以后难做人难做事。我老了,帮不了你什么,也不能给你添麻烦。入了这么多年的党,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建国无语。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老主任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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