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不觉人间苦,晚来才知野菜香。上了大学,读王绩的诗“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才知道被我们把玩了十来年,陪伴我们走过童年和少年时光的野豌豆,竟是薇。唉,我们当年真是暴殄天物!

《本草纲目》载:“薇生于麦田中。”入夏后,家乡的麦地里,薇与麦苗一起噌噌蹿高。我们等待着它们变得荚实肥盈,然后摘豆角,剥豆子,一根竹管当枪使,野豌豆就是子弹,打得女生哇哇叫。这篇小文写到此处时,恰巧妻回来了,她偏过头来看我的电脑,甩我一个白眼儿:“你们男的啊,小时候就是这样欺负我们的!”——我和妻是发小,两家房靠房。可是那些年,我们男生帮和他们女生帮耍不到一堆去,她们永远是被我们捉弄欺负的对象。问妻,想不起你们女生耍过野豌豆没有?妻答,你以为都像你们男的那么匪?我们女生也扯野豌豆啊,猪肯吃得很,哪有工夫像你们天天干仗?

读《史记·伯夷列传》,发现薇和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都成了孤高耿介的代名词。伯夷和叔齐本是商王朝之附属小国孤竹国的王子,两人双双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后投靠文王,文王死,武王欲伐纣,二人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二人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终一起饿死于首阳山。二人死前还作歌以明志——“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以历史演变观伯夷叔齐,自尧舜禹禅让后,鲜有主动让贤之人,王朝更迭,往往伴一场腥风血雨。伯夷叔齐对暴君商纣王的忠诚虽有愚忠之嫌,但从忠于祖国的角度看,其举并不违古人坚守的忠君报国之志。自伯夷叔齐始,“采薇而食”成为中国文人血脉里的忠诚基因和精神符号。

公元1279年,文天祥被俘后写《南安军》——“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文天祥坚信,宋朝的山河是永远存在的,宋朝还会复兴,山河有重光之日,“城郭之非”只是暂时的,广大的城池不会被元朝永远占据。文天祥立志仿效伯夷叔齐不食元粟,采薇而食,饿死殉国。

《南安军》刚入选最新版人教社九年级下册语文教材。给学生讲这首诗时,文天祥和伯夷叔齐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重叠漫漶——采薇采薇,舍生取义,决绝毅然,从殷商至南宋,民族忠诚薪火相传。

汪曾祺先生的名篇《七载云烟·采薇》写汽锅鸡,写过桥米线,写饵块,写豆壳虫和各种菌子,独不写薇。莫非,薇在汪曾祺先生心里已抽象为一切野菜、美味的总称?

我生活的小城开了一家野菜馆,春天去过一次,惊奇地发现有薇。近乎虔诚地从菜架上捧下一篮,望着篮子里根根青爽的它们,如见伯夷叔齐和文天祥们之嶙嶙风骨。薇毕竟与豌豆苗同宗,在清汤锅里涮吃,味亦清爽。问父亲,除了野豌豆苗,吃过野豌豆没?父亲嘴一撇,有啥野豌豆?那些年过粮食关,等得及它们长出豌豆?还是苗苗就被扯来吃了!

夏天,我们再去那家野菜馆,部分野菜还有,但薇没了。老板解释,说只有春天的野豌豆苗才可以吃,老了的野豌豆苗和野豌豆都有毒。又想起了文天祥和伯夷叔齐,原来,薇把最好的时光留在了人间。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唉,看已入秋,无薇可食的遗憾,只能留待明春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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