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9日—10日，新时代第二次全国教育大会召开，大会对建设教育强国作出部署。

建设教育强国是面向未来发展目标的一次系统性重构，也是重新审视历史传统的一次跨越式转型。从育人方式到办学模式，从管理体制到保障机制，建设教育强国的任务千千万，但归结到核心，必须回答好三个重大命题。

命题一：如何走向教育现代化

《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提出，到2035年我国将要总体实现教育现代化。无论是国家的现代化，还是教育的现代化，都是涉及制度、实力、质量、公平等要素的一个系统性的发展，但一切的现代化，最关键的是实现人的现代化。

阿历克斯·英格尔斯在《人的现代化素质探索》中提出：“在任何社会和任何时代，人都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基本要素。只有国民在心理和行为上都发生了转变，形成了现代的人格，现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机构中的行政人员都获得了人格的现代性，这个社会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现代社会。”

人的现代化，核心是观念和理念的现代化。《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前所未有地突出了基本理念的地位，提出更加注重以德为先、更加注重全面发展、更加注重面向人人、更加注重终身学习、更加注重因材施教、更加注重知行合一、更加注重融合发展、更加注重共建共享的“八大理念”。建设教育强国，有必要重新思考“八大理念”如何实现。

以德为先

按照科尔伯格的道德发展阶段理论的观念，人的道德行为会从经历免于惩罚、接受秩序到遵从良知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是从他律到自律的过程。

立德树人是要培养人格健全的人，要让未来的一代人坚定马克思主义信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信念，对他人建立尊重，要用真实情境、良好的环境和身边的事实让他们理解道德遵守的意义。德行不会从人的内心自发地生长，也无法通过说教植入人的内心。以德为先不是道德至上的说教和灌输，德育效果不佳并非因为德育无意义，而是说教这一方式的失败。以德为先是让人形成辨别是非、遵守规则、相信价值、追求意义的基本常识，而我们是否建立了这样朴素的观念？

全面发展

坚持全面发展的教育，不仅要培养身心和谐之人，而且要促进人的自由与解放，即不受发展短板的束缚。德，让人摆脱狭隘与自私的束缚；智，让人摆脱无知与蒙昧的束缚；体，让人摆脱羸弱与疾病的束缚；美，让人摆脱粗俗与鲁莽的束缚；劳，让人摆脱懒惰与依附的束缚。

全面发展不是全面优秀，在竞争文化中人们把全面发展看成全面优秀。实用与效益的观念左右了教育，把获得有用的能力看作成长的全部，忽视那些不实用但有价值的能力。现代化的教育应该对人的发展有更理性的认识。

面向人人

有教无类是中国古代先贤对人类教育思想的重大贡献。教育要面向人人的现代化意义在于，让每个人在自己的条件下得到充分发展，把发达地区的教育模式用在欠发达地区并非教育公平，把城市的教育模式用在农村也并非教育公平。在面向人人的教育里，如果对那些因家庭、经济、地域等原因被迫处于困境中的儿童不能给予学习上的特殊支持，而是用“不值得”教的观念否定教育的价值，则是不正义的。如果坚持“教育万能”的观念，无视儿童自身的条件，揠苗助长式的教育也是不正义的。我们需要建立多元的教育评价，让每个儿童都能在教育中看到未来和希望。

终身学习

现代社会技术发展的速度已经超越了人的适应速度，只有终身学习才能适应社会的发展。终身学习的能力和潜力来自中小学时期。然而，现代化教育的一些方式在中小学阶段就把一个人对学习的热情磨蚀殆尽，因此需要改变对学习的认知。

因材施教

每个人的兴趣、习性、思维千差万别，对教育方式方法的需求也大相径庭。现代教育最大的弊端就是教育内容与方法、教育流程与评价的标准化、统一化。现代学校的教育不会因为某位学生的兴趣偏好而改变整齐划一的教学要求，也不会因为某位学生学习吃力而放慢教学进度，更不会因为某位学生学有余力而提供超前的教育。

教育现代化需要在智能时代的技术支持下实现个性化学习、定制化学习，满足学生不同的学习需求，让因材施教从教育的理想变成一种真正的教育理念和实践。

知行合一

教育的过程是人的社会化的过程，因此不能脱离现实生活。教育现代化需要教育内容、教学方式与学生的生活实际都能够紧密联系。

融合发展

教育一直都是社会的一部分。在这个开放的时代，“关门办学”已经不符合社会发展的需求。基础教育要从“教材即世界”走向“世界即教材”，从而让学生了解社会发展的状况，了解个人未来发展的方向。

共建共享

教育现代化若仅仅依靠学校教育体系显然已经不能完成，政府机关、企业工厂、现代农业、社会组织都应该在内部开辟出教育的空间和课程，让未来社会的公民能按自己的兴趣选择到适合的场所学习。

现在，各种社会组织也有参与教育的愿望，但是都希望通过“进校园”的方式参与，反倒给学校教育带来了干扰和负担，还未必是学生需要的教育。教育现代化还需要探索社会参与的有效方式。

命题二：如何走向教育高质量

2018年，世界银行发布的《2018世界发展报告》，以教育为题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全球学习危机。报告揭示了教育的一个真相，即上学并不等于学习，学生即使在学校里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有效学习。

高质量的教育就要有高品质的学习。长期以来，中小学生学业负担过重，学习过程竞争化，学习评价单一化，学习结果筛选化，反映出我们的学习观念落后，对学习的认知过于狭隘。一线教师们都有体会，受社会阶层、社会文化和家长认知水平的影响，很多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学习，很多教师面对学生的学习困境束手无策，很多家长对解决孩子的学习困难也无能为力。

1956年，美国教育心理学家本杰明·布鲁姆提出的“学习目标分类学”，将学习活动分为六个层级：记忆、理解、应用、分析、评价和创造。这一理论极大地影响了世界各国的教学改革。我们的教学观念主要集中在记忆、理解、应用层面，对学生的分析、评价、创造能力的训练没有作太多关注。

高质量的教育必须解决普遍存在的“学习危机”，教育高质量发展必须把学习变革作为一项重点任务。

一是用学习科学改变传统的学习观念。半个世纪以来，世界教育变革的关注点都在于解决学习问题，而学习方式的变革才是最关键的变革。《一起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为教育打造新的社会契约》中说：“近几十年来，教育领域最独特的科学进步之一，是通过神经科学和研究脑与学习的关系实现的。其中包括更深入地了解人类发展各个阶段的神经可塑性，脑和人类神经的解剖构造、结构和功能，记忆、信息加工、语言发展和复杂思维能力，以及诸如睡眠、身体锻炼、情绪、压力和虐待等刺激对学习产生的积极和消极的影响。学习的认知加工本身也非常重要，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一些特殊的技能，比如语言、阅读、写作、空间意识等。”

因此，不仅教师和家长，而且全社会都要重新认识学习，掌握系统的学习科学，对学习的本质、学习的影响因素、学习策略和方法、学习的生物性条件和环境因素等产生新的认知。

二是走向以学习为中心的教学变革。近二十年的教学改革，正在实现由以教师为中心的教转向以学生为中心、以学习为中心的学，但在我们观念深处，依然强化教师的权威地位。记忆为主的学习依然重要，但也要从培养解决问题的能力出发，更多地去开展项目化学习、社会化学习、合作化学习、跨学科学习。

无论教学的方式方法如何改革，让学生学习真实地发生才是最终的落脚点，如果“上学不等于学习”依然存在，教学的意义又是什么？这就要求教师成为学习指导师，把提升每一位学生学习的兴趣、动机、能力、方法、认知作为出发点，帮助学生学会学习。

三是为处于学习困境中的学生提供支持。芬兰基础教育之所以被全球公认为是最好的教育，是因为他们的教师会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学习有障碍的学生身上，而不是放在学习能力强的学生身上，甚至会为了一个学习困难的学生，数位教师共同诊断并提供团队化的支持帮助。

我们的教育恰恰相反，学校和教师都会重点关注学业成绩优秀的学生，甚至认为学习有障碍的学生“不值得”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人与人之间能力的差异并不大，只是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导致了认知水平不同。受家庭环境、家长素养、社会阶层的影响，有一些孩子适应学校教育比较困难，甚至出现障碍，对这些孩子给予专门的针对性的指导是教育高质量的应有之义。如果这些孩子在学习上能得到有效指导，体验到学习的乐趣和意义，获得学习的动力，他们也能成为健全、自信的人。现实中很多教师对存在学习障碍的学生感到束手无措或者无能为力，导致这些孩子成为被教育体系排斥的对象，这既是教育不公平的表现，也是人力资源的浪费。

命题三：如何提高教育创新力

教育强国建设的一大特征就是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改革，一体化发展，这是因为我们对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有着前所未有的迫切需求，对创新人才的大量涌现有着迫切要求，对教育进行系统性变革有着迫切要求。

创新从来都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原动力。教育在提升国家创新力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虽然我们在生活中享受着人类科技、文明创新的成果，教育的整个样态也被科技、文明的创新改变，但是我们对在教育中如何培养创新、创造、创意能力的认识比较模糊。

虽然说，创新能力从来都不是大多数人的能力要求，但具有创新能力的人才能够脱颖而出，需要鼓励创新的文化环境和教育环境。实施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试验计划、强基计划、中学生英才计划，这些举措是按照创新人才能力结构的要求，组织有计划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但这种教育方式与教育的创新存在差距，与大量创新人才的涌现还存在差距，与整个国家创新力提升的要求存在差距。中国教育与创新人才培养的问题，绕不过对“钱学森之问”的回答。

如果论人才，我们的教育应该说功不可没，培养出众多院士、工程师、科学家，他们支撑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发展。

如果论杰出人才，可能就不是指这些科学家、工程师了，而是指那些能够改变人类认知方式、能够产生原创性的认知，颠覆已有的认识世界的方式的伟大人物，像达尔文改变了人类对生命起源与发展的认知，提出了进化论。

回答“钱学森之问”，需要我们对现有的教育体系进行系统的反思。我们应该认识到，创新力虽然发生在极少数人身上，但是离不开社会环境、文化环境、教育环境的支持。人工智能、大数据开启了人类社会的一个新时代，也对今天的学校教育提出了系统性变革的要求。

产生于工业文明背景下的现代学校体系，还保留着工业时代甚至农耕时代的很多特征。我们的教育培养不出杰出人才，正是受这些工业时代形成的关于教育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评价标准、教学方式、思维方式以及与之适应的各种规制制约。进入智能时代，培养拔尖创新人才的前提是建立适合创新人才脱颖而出的教育体系，这就需要我们对现有的学校教育体系进行系统的反思与变革。

现代学校教育是为适应大工业生产而产生的，这个教育体系对教育的设想建立在4个基本假设上：1.教育等于学校教育；2.教育的目的是传递学科知识；3.教育唯一正确的方式是作为知识权威的教师的灌输和学生大量的反复训练；4.教育唯一正确的评价方式是标准化的考试。（顾远、周贤《教育3.0》）

在这种假设之上，学校教育具有了组织形式上的规模化、教学与管理的标准化和统一化、评价方式的测量化和学习方式的训练化的特征。规模化导致管理上必须整齐划一、纪律严明；标准化则是在教学内容、学业程度、学习结果方面都要制定统一标准，学生思维和认知也要符合标准答案，无视学生的个性化兴趣、发散思维；统一化要求学生按照教学计划学习，无视学生学习接受能力的强或弱，学习速度的快或慢，教学进度严格按计划进行；在测量化的评价方式下，一方面能够被测量的学习才会被认为是有价值的，没有进入考试评价的学习就被认为无意义，导致学生的精力全部集中在考试科目的学习上，另一方面把一切学习结果都进行量化测量，扭曲了学习和成长的意义，比如思想道德、音乐美术审美能力等这些不可被量化的学习也要纳入考试。因为这些教育模式，让学生的学习变成了机械的训练。

这样一个教育体系不仅不能鼓励创新，甚至还会成为创新的禁锢。

建设教育强国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必须对现在的教育体系做出改变，要把学生从现有的学校教育体系中解放出来，把学生的创新力、创造力作为教育最重要的核心价值，从教学、管理、课程、学习、评价等各个维度对教育进行系统性变革。

建立多元化的评价体系，不再把学校的学科知识学习作为唯一的评价对象，将课堂、书本之外的非正式学习纳入评价，对“无意义”的学习给予评价，在量化的结果性评价之外，建立质性的过程性评价、综合性评价。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从教育大国到教育强国是一个系统性跃升和质变，必须以改革创新为动力。”教育如何提升整个国家的创新力，不是对现有教育制度的修修补补就能实现的，而是要进行系统性的变革，让教育跃升至新的发展方式，达到教育形态的质变。

教育强国建设的任务千头万绪。如何回答好教育现代化、高质量和创新力这三个命题，是建设教育强国的关键。

（作者系陕西省教育厅教师工作处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