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不大,两排房子和一块空地,下课后,孩子满世界疯跑,门前的小河和院后的山坡成为他们的乐园。女孩子则在操场的草丛里摘那些永远也开不完的紫色小花,互相打闹着插在凌乱的小辫上。孩子们的生活单调而乏味,我抱着课本在办公室前面,一排高大的水杉下等待上课的钟声。

女孩在一大帮的孩子的簇拥下靠近了我,我看清楚了,那是四年级的班长田静,看着这群欲言又止的孩子,微笑着询问,他们终于说出了想法——他们想上一节音乐课。有了这个女孩的开场白,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了,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主要意思是,打扫卫生时看到保管室里一架旧风琴,能不能抬到教室里用它上音乐课?

简陋的山区学校缺少的东西太多,不单单是一架风琴。还有教室,校舍,实验物品,体育器材,活动用品,图书,甚至课本,好多学生因交不出学杂费而两用一套或者借旧书使用,当然还有那些面临辍学的孩子……

孩子们美好而简单的愿望打动了我,我马上去找校长。校长说是有这么一架风琴,还是很多年前教育局配赠的,前些年全乡只有一个老师会用,他调走后再也没有人使用了,扔在保管室被闲置,成了放杂物或攀高的支架,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声。

一架风琴摆在了操场上,满是尘埃蜘网。女孩子们端来清水小心拭擦;风琴盖子被压出裂纹合不上,有孩子找来做木匠的父亲用胶重新粘得严丝合缝;脚踏板的拉带坏了,我拿来针线缝得结结实实。用手一按,琴声如故。就这样,质朴的琴音又出现在了山村校园的上空。

每逢音乐课,大家抢着抬琴,那样子像士兵为凯旋的将军开道护驾。这架风琴就成了孩子们的梦中王子,而我这个小老师成为了他们的音乐女神。每周,他们都在盼望仅有的那两节音乐课。

刘畅在作文中写道:我们终于有了一架风琴,它的声音是那么的优美,我最喜欢老师给我们弹奏《白杨和小河》,我们生活多么快乐!卢敏则是这样写的:老师长长的手指一按,便流出很多的曲子,每一首都那么美,太神奇了;王小萌说:我要是能弹弹这架风琴该多好啊,我一定轻轻地,小心地,不会把琴弄坏……

他们微小的心愿像嫩芽一样,需要精心呵护和成全。

音乐课上,我给每个同学两分钟,来满足他们想弹琴的心愿。第一个上台的是班长田静,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按下,闪过阵阵满足的微笑;调皮的刘畅蹦上讲台,从第一个键到最后一个键,像是在检阅自己的士兵;害羞的卢敏站在风琴前面,一只脚小心地踩着踏板,两只手不知该往哪放,终于按上琴键,声音轻柔,像是蜜蜂的低低吟唱,她被自己的没有调子的琴声陶醉了……

班里最调皮的孩子小越,学习绩进步了,我向大家询问该以什么方法来鼓励他?有人说奖一朵小红花,有人提议奖他一颗大苹果。小越越在全班孩子的掌声中竟然羞红了脸,弱弱地对我说:

老师,您能奖励我弹一下风琴吗?

于是,班里从此后多了一条不文的规定:每一天表现最好孩子可以弹风琴10分钟。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建议!我拿来白胶布贴在白色琴键上,标上“1、2、3……”教他们弹奏简单的乐谱。为了拥有了那光荣的十分钟,大家都那么努力地表现自己,有的甚至早就在白纸上画了键盘练习很长时间,只为某一天可以站在真正的风琴前按下琴键,骄傲绽放。

很快,我的音乐课红遍了全校。

上课时,经常有隔壁班的孩子趴在窗外露出羡慕的神情,不断有其他年级的孩子来央求我给他们教一首歌。可是,山区老师紧缺,我还带着语文、数学两个课程,怎么才能给每个班级都上音乐课呢?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个画面是如此美好——

阳光灿烂,我弹着琴坐在开满野花的操场中央,全校的学生在我身边围成大圆圈。其实,全校也不过七十多个孩子。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音乐课本上我会的,或者我不会但孩子想学的,我一句一句地弹,一首一首地学,再弹着琴和孩子们一起唱。

那段时间多么的快乐!老师的琴声并不专业,但每个孩子都崇拜地扬着小脸努力应和;他们的歌声并不优美,但我指尖上每一个音符的落下都力求准确。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也唱《红河谷》;我们唱《小小牵牛花》也唱《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

依然是每周两节。但是从一个班的两节,变成了全校的两节;从一个班孩子的快乐,变成全校的快乐。我独创了属于自己的毫无章法的音乐复式教学法,而这一切,来的如此水到渠成,不露痕迹。

每当我上大课的时候,操场边路过的行人也会驻足观看,连放牛的乡亲也会把牛赶到操场上听我弹琴。这琴声像有魔力一般召唤着山里娃的求知若渴,也召唤着我做一名山村教师的最美初心。

然而,我却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在家人的抱怨和同龄人风光生活的诱惑之下,很俗气地渴望回到城市,哪怕只是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县城。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的我,向往进入书中读到的那种文化圈子,向往一个小资咖啡馆里的聚会,向往城里的一扇窗下一盏优美的台灯,向往夜幕降临可以临风信步的满街华灯。那时候的我,手抚木质琴键,送走眼前的这帮质朴童声,一个人望着层峦叠嶂的大山,脑子经常想到的竟然是宽敞的舞蹈教室,黑白的钢琴和高雅的合唱团。也许,有一个真正的艺术范的天地才是我的归属。

那年,我十七岁。可我没有。

我有的只是一架破旧的木质脚踏风琴,一群未曾受过任何艺术教育的山里野孩子,一座破旧的两排房子没有围墙的校园,一大把一大把无处安放和挥霍的过剩青春。所有的梦想都已经栖落到贫瘠现实的地面上。我和孩子唱《十七岁的雨季》,心里却想的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那一刻,我动了离念。

一年多后,我调离了那所偏远的小学校。记得我走的那一天,正是初秋,大雁飞过菊花满坡,大山用它最丰富的秋的色彩,淡化着我们离别的悲伤。孩子们静静地站着,目光充满不舍和无助。班长田静走在讲台前,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坐在木凳子上,踩动踏板,几个简单而熟悉的音符在教室里回荡,是我给他们教过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她的小手像是小心酌米的小鸡,高高地扬起,又重重地落下,琴音笨拙,迟疑,拖沓,没有和弦,没有装饰音,没有休止符,节奏也似乎完全不着边际了,我静静地聆听着这世界上最淳朴的声音,应说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间少有几回闻,我没有打断他们,给他们了10分钟,再十分钟,一直这样和他们在一起……

此后,我换了很多工作的地方,遁入了一拨拨汹涌的人潮中。为了更好的生活,又开始苦心从一个学校跳到别一个学校,寻求着真正属于我的位置。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学校似乎都特别秉承了另一种城市精神,他们规范严格而按部就班紧张有序。再也没有杏花春雨般江南的柔润,再也没有闲云野鹤般自我的随意。每天,我和全国大部分被称为“教师”的群体一样,早早地走进学校,忙碌地奔波在校园的几点一线,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也说是披星戴月,也说是栉风沐雨。日子,竟然瞬间在指缝中溜走……

不是音乐专业出身的我,根本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能坐下来弹琴。与琴,几乎绝交;我也发现,我向往的文化圈小资女的文艺生活,也终是抵不住柴米油盐的红尘纠结。我还是老师,我的圈子还在校园,过得貌似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更多的时间心内却是波涛汹涌,经常要为顽皮学生的成绩担忧,经常为是否会被家长投诉或不解而揪心,经常要面对考核的严苛而惴惴不安,经常面对现实的骨干而否定自我理想的丰满,经常要在各种专业竞赛中放肆地挖空自己的智慧而心力交瘁……

得失一念。不管我们现在得到什么,我们也在失去。

时光变迁,致已经逝去的青春。我忘记了很多该忘记和不该忘记的东西,面对工作的重压和生活的琐碎,我经常陷入回忆。我不知道那里的操场上是不是还开满宁静紫色的小花?不知道我走后哪里还有没有再去会弹琴的老师?也不知道现在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是否还记得我?甚至,我不知道该去如何回忆它,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我很想去看看。可是,一直是个梦。  

但每当我浮躁不安的时候,每当我迟疑纠结的时候,每当我丧失动力的时候,我的心中便会浮现出那纯美的琴音,像一碗浓浓的心灵鸡汤,让我从容和淡定,给我温暖和营养。我知道,我懂的,我感谢,我珍藏。纵,昨日,已无法重现。

那是孩子内心最朴实的回响,那是成人世界中最自由的表达,那时我生命中惊鸿一瞥的静好时光。没有包装,拒绝虚伪,决无矫情,那是天堂里的赞美诗,那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声音。   

补充:一篇旧文,写的是十几年前的生活。一架木风琴的故事一直伴我,这是我从教之初的往事记忆中能被打捞出来的为数不多的故事。我自己无法解释。为什么去年发生的事或者人我都可能会忘记;刚刚放在一边的物件转眼就想不起放在哪;别人交代的一件事须臾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对于我这样一个间歇性记忆断片遗忘症患者来说,却如此刻骨铭心地记着故事中场景、人的名字、那抹阳光的角度、那片树叶的颤抖、那首曲子的简谱……这不科学。但这是真的!

也许,这就是现在一个热词“初心”吧。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我的初心栖息在最质朴无华的大山深处,我的青春懵懂在最天真纯洁的琴音里。这是幸运,这是人生永远都回不去的惆怅。

青春不再,我还是老师!结局也许,一辈子做老师,一辈子学做老师。享受它的快乐,也接受它的痛苦;迎接它的现实冰冷,也拥抱它的火热激情。都说时光不老,我们不散。那时,我们坐在摇椅里,该如何慢慢聊?这些做了一辈子的事,这个做了一辈子的梦。

荣誉就开在心里,奖状请颁给年华。没错,老师不想轰轰烈烈过节,只想简简单单教书,惟愿平平淡淡生活。

只是今天,先道声——节日快乐,教坛静好。

作者单位:汉中市洋县青年路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