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友敬先生不是我的一般意义上的老师。因为我从没进过他的课堂,听过他的课。可商先生又是我最重要的老师。他的书房就是我的课堂。

在书房里,商老师总是兴致勃勃地讲趣闻掌故,谈教育、谈读书、谈世情。一边说一边从书架上找出相关的书来,很快地翻到某一页,读上一小段。读到会心处,必定哈哈哈地笑着说:“好极了!太好了!”看着老师的笑容旁人根本想不到他曾饱经磨难。我常被这笑声感染,因为在笑声的背后有一颗赤子之心。

没有商先生,我就不是现在的我。先生在思想、专业、生活、读书诸方面时时给我启蒙、点拨和帮助。先生去世后,我经常沉浸在哀伤的回忆中,回忆与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一九九六年,我写了一组书信体随笔,谈自己对语文教学的感想。商老师读了,立刻把文章推荐给《浙江教育》杂志。不多久,文章发表,这是我第一次发表专业文章。一九九七年,商老师约我一起编写人教版课本的作文教参,我编了五年级一册。那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一九九八年,商先生把我介绍给一些办学机构,每周给小学生上一次作文课。上课时,学生在前,家长在后,所以每次上课都必须充分关注学生的学习状况。这样的磨练使我提升了教学技能,更逐渐树立了以生为本的理念。二00二年,商老师引荐我加入《新语文作文》的编写团队,我由此结识了钱理群先生、王栋生先生等前辈,得到许多教益。先生一贯奖掖后进,对学生们一片赤诚,无微不至地关心。

先生去世时,很多师友写挽联,写文章,我没有写。不是不想写,而是写不出。我一直在想,应该怎样来认识先生的价值。如果说先生的离去是我们这些弟子的损失的话,那么我们到底损失了什么?其实把这些问题归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商友敬先生是谁?

商先生酷爱读书,去世前两周,我去医院看他,他从床头取出两本书给我看,一本是周质平的《胡适与中国现代思潮》,另一本是叶嘉莹的《说汉魏六朝诗》。这是他生前读的最后两本书。前一本是二00二年出的,想必先生原来读过,住院时想重读。后一本初版于二00七年,估计先生买后没有来得及读,因此带进了医院。我以为一般情况下,人在生命最后时刻想读的书必定是自己最感兴趣的或者最能激起共鸣的。

《胡适与中国现代思潮》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讨论胡适与同时代的文人学者(鲁迅、冯友兰、赵元任、梁漱溟、钱玄同等)的关系、区别,后半部分讨论胡适先生的政治观、文化观、家国观。《说汉魏六朝诗》中叶嘉莹先生从个体诗人入手,通过对其代表作品的讲解评析,阐述历史时代、社会现状和诗人的身份地位、品性才情与诗歌作品的关联,展示了汉魏六朝时期文学的整体风貌以及这一时期的诗歌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仔细想来,这两本书正可以回答前面的问题——商先生是一位具有典型传统读书人特质的现代知识分子。

商先生出身世家,交游广泛,年轻时得到名师指点,对传统文化钻研很深,对古诗研究更有独到见解。商先生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是在冤狱中度过的。有一次,我问他如何熬过那段日子,他只说了三个字“背唐诗”。可见,传统文化不仅是商先生做学问的领域,更是他精神家园的基石。先生吸收了传统文化中的精华,成为有风骨的知识分子,虽历经磨难却未被击垮。更可贵的是,商先生不断读书不断反思,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他洞明世事,提笔著文,鞭笞丑恶,传播常识。他把十余年磨难化作教坛春风,让学生懂得中国的前世今生,明白世界大势。

商先生患病后动笔写回忆录,可惜最终只写成数篇。他还对我说,如果有时间想写一写他的家族在一百年中的兴衰。我说,那一定会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和文化价值。可惜最后也未写成。每念及此,怅惘尤甚。

一九九二年三月里的某天,经人推荐,贾志敏校长到我就读的师范学校找到我,他的学校缺少师资,希望我提前毕业,上岗工作。虽然之前我听过贾老师的报告,但真正相识应该是这个时候。就这样,贾老师领着我走上了讲台。先教美术,再教数学,还当了大队辅导员。一个学期后,我向贾老师提出,想教语文。贾老师同意了。那时,贾老师正在准备《贾老师教作文》的讲稿。不多久,电视台开始连续播出系列片《贾老师教作文》,轰动异常。由此,不断听作文课,上作文课,读作文教学理论,我的语文教学生涯从作文教学起步。

一九九六年,区教育局将我指定给贾老师做徒弟,还签了带教协议。贾老师经常上公开课,我去听,听完了就谈感想。他经常提醒我,学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句话背后的学生观,对刚做教师的我而言,太重要了。我从来没有跟着贾老师翻来覆去打磨一节课,更没有在教学环节上纠缠,贾老师总是让我从整体感受他的整个课堂。这样就不会去机械模仿贾老师的课堂教学手法,而是着力于领悟教学方法背后的教育教学思想。掌握了思想,设计、实施教学环节就有效得多了。

除了上课,贾老师更多地是教我编辑校报,修改稿子,排版校对。这看似与语文教学无关,实际上却是提升语文教师基本素养的最好途径。我从教二十多年,能从写文章到写书,从编校报到编整套书,都是源于当初的历练。

说到写文章,贾老师年近七十开始学习电脑打字。他视力不好,打字时,脸几乎贴在屏幕上。几年中,竟在电脑中写下几十万字。贾老师青年时代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饱尝艰辛,能由一个代课老师而成为著名的语文教育专家,个中努力和坚韧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这几年,贾老师身患重病,但依然凭着这股韧劲和对语文教学的热爱,在全国各地上课讲学,传递思想。一上讲台便神采奕奕,一笔漂亮的粉笔字依旧苍劲有力。我知道,他是在跟时间赛跑。每到年节,去看望他,告别时他总会说:“有空多来坐坐,来看看我。”听了这话,我总是眼眶发热。

贾老师是传我“吃饭家什”的人。因为他,我学会了上语文课,懂得了什么是为学生服务的语文课,使我在新方法新口号满天飞的当下,不会迷失。

陈之藩先生有篇文章叫《在春风里》,文中回忆了他与胡适先生的交往,文章最后这样写:

并不是我偏爱他,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因为有春风,才有绿杨的摇曳;有春风,才有燕子的回翔。有春风,大地才有诗;有春风,人生才有梦。

春风就这样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了。

这段文字是对“如沐春风”最好的诠释。我何其有幸,几十年沐浴在春风里,感受着读书的美妙,教书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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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