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陕西省12355青少年服务台开放至今,印象中接到最多的就是关于孩子沉迷网络的求助。在由此引发的访谈中,家长也总会拜托咨询师:“老师,你可不可以告诉他不要再沉迷网络了,最起码也要克制一点。我们父母和他讲什么都没有用,你来和他说说,或许他就能听进去。”

青少年“网瘾”已成为热点、痛点问题

小朱是一位让笔者记忆犹新的来访者。因为父母工作原因,小朱也转去一所“名校”就读初二,陌生的环境与较高的学业要求带给小朱很多压力,其父母也因为工作繁忙没有发现孩子的变化。渐渐地,小朱因无法跟上学业进度且不善于交际,遭到了同学的排挤。小朱的父母因为孩子每晚玩手机不睡觉,白天上课没精神或干脆逃学而寻求咨询师帮助。对于孩子的问题,母亲总是歇斯底里地描述她的不解,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孩子为何会突然如中毒一般,变得“不人不鬼”,并希望全权委托咨询师彻底戒除孩子的“网瘾”。

虽然咨询师拒绝了小朱母亲“全权委托”的请求,但通过交流,父母同意将他转回原来的学校并在生活中给予他更多关注。据悉,小朱现已考上高中,就读于一所公立学校。

对于咨询师来说,小朱父母的请求是荒谬且不可能达成预期效果的,但我们不难从中发现:

1.父母在孩子心中已失去影响力。简单来说,父母与孩子的关系连接已然断裂,因此无法进行有效沟通。即使父母使尽浑身解数,孩子依旧我行我素,最终只能使用暴力。

2.家长不愿意当坏人。因不想破坏亲子关系,或避免出现家庭冲突,所以父母需要借用外力来规范自己的孩子。换句话说,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建立在表面和谐却“吹弹可破”的基础之上。

浅析“青少年网络成瘾”的社会脉络

我们所定义的“青少年网络成瘾”到底是一种疾病还是一种社会现象呢?相信很多青少年工作者都被这一问题困惑过。

了解一种疾病,需要从其病理下手,理解一种社会现象,自然要从其社会脉络开始。相关学者曾定义网络成瘾综合征(Internet addiction disorder, IAD)之所以使用“症”(disorder)而非“病”(disease)的原因是网络成瘾是一种不涉及药物与化学物质的人与科技的互动行为,是一种基于社会现象的症状。换言之,网络成瘾症的出现及命名与其所生成的社会脉络有着密切的关联。

不难预见,“线上生活”将会成为未来人类的主要生活方式,这也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如今,移动互联网在生活中的应用已然“无孔不入”,2020年9月21日发布的《青少年蓝皮书:中国未成年人物联网运用报告(2020)》也指出“数字化生存”是未成年人的现实。因此,青少年若想符合社会期望、跟随社会进步,善于使用网络应该是最合理的选择。既然青少年频繁使用网络是符合时代发展需要的,那么其上网人数及时间是否才是我们所担心的呢?

根据国内多项互联网调查报告显示,与成年人相比,青少年上网人数并不够多,其上网时长并不够久,似乎网络成瘾的关注对象不应以青少年为主。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会特别关注青少年的上网问题呢?是否青少年上网人数虽少但问题很大,从而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但其实,从不同年龄段的犯罪率调查中我们也不难得知,成年人犯罪率要远远高于未成年人。

与成年人相比,青少年上网人数较少、时长较短、犯罪率较低,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把青少年视为“网络成瘾问题”的焦点呢?这其中是否隐藏着社会脉络的集体意识?是的,虽然青少年犯罪率远低于成人,但依然被多数成年人视为“问题”。究其根本,或许只有当青少年被视为“问题”时,他们才会存在。

“叛逆”与“问题”是社会对青少年的两个主要刻板印象。除了“好”与“坏”,我们也经常用“正常”与“不正常”及“理想”与“不理想”的视角去评价他们,使得“青春期”被贴上各种各样的负面标签。在这些标签的作用下,再将青少年与某些特殊的社会问题成因连接在一起,便塑造出了“青少年是问题”的共识,甚至一些青少年本身都这么认为。于是,这些负面的刻板印象便阻隔了人们合理看待青少年的视角,甚至影响了青少年的自我概念,而当这些不合理及负面的自我概念遇到人们把他们当成问题的刻板印象时,就会让人不禁想到心理学中常提到的“自我应验的预言”。

我们做一个假想:一群来自五湖四海,有着不同特质、习性和家庭的人们,因为某种生活方式而引起了社会的注意,人们以一种野蛮的归纳方式将此群体命名,使这些不同的人因此被划为一个“特殊群体”,这个“特殊群体”的共性被无限放大,而差异性被忽略。接着,一些媒体用醒目、夸张的名称为此群体贴上标签并通过新闻或访谈的形式引起大众关注。另一方面,这一群体中个别人的某些偏差或异于普世观的行为被相关部门注意并通过媒体宣传报道,这些报道将进一步引发大众对此群体的关注和焦虑。同时,专家学者们通过各种研究报告及专业论述为这些标签与报道赋予学术背书并合理化大众关注与焦虑的正当性。至此,这个特殊群体便被正式地贴上了“有问题”或“危险”的标签,成为“一个有问题或危险的群体”。这种集体刻板印象既维护了社会原有的价值结构,也形成了这一群体有问题的“真理”,而从始至终,这一群体从没有为自己发声正名的渠道与机会。

基于以上模型,青少年等同于问题的处境也就不难理解。他们因为年龄与相似的属性(学习、考试、成绩)而被划为一个群体,各种各样的媒体为他们贴上“叛逆”“不走寻常路”“激进”等标签用以凸显他们的某些特质从而造成社会大众的关注。同时将早恋、网瘾、犯罪等足以引起大众焦虑的行为与这些群体标签连接,形成青少年早恋、青少年网瘾、青少年犯罪等热点话题。随后,专家学者们提出各种青少年问题与对策,建立出“正常青少年等同于遵循社会价值等同于好的青少年”与“不正常青少年等同于违反社会价值等同于坏的青少年”的普世概念,从而推衍出“青少年等同于标新立异”“标新立异等同于容易违反社会价值”“容易违反社会价值等同于问题”所以“青少年等同于问题”的集体印象。而当我们站在帮助青少年的立场时,也就正式确认了这种集体印象。至此,“青少年等同于问题”成功地维护了现有的社会价值、安抚了大众的焦虑。

“青少年网瘾”定义的背后是对父母权威关系的挑战

曾听一些家长说过,孩子“沉溺”网络使他们面临从未有过的,对孩子最无力、最失控的心理焦虑。当青少年拥有了网络,父母会发现自己的年龄、学识及社会阅历不再是其亲子权威地位的保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认同改变,许多父母不得以选择用身体优势继续保持自己的绝对权威,而遗憾的是,这一做法却加速了孩子对父母从尊敬到惧怕、从惧怕到叛逆、从叛逆到反抗、从反抗到疏远的过程。

当青少年深入网络,父母还会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力。通过网络,他们接触到了多维、纷乱、复杂的信息,并且先父母一步,被动学习着将纷乱信息转化为有意义、有价值的资讯与知识的能力,这种能力的提高会极大降低他们遇到各类难题时向父母求助的机率,而是选择在网络中寻求答案。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将与父母产生隔阂,从而加深对彼此的不理解,进一步造成父母对他们的负面看法及家庭矛盾的升级。

同时,网络促进了青少年对多元文化的认同,而这种认同是构建于青少年同侪文化之中的。他们使用不同的App、玩不同的游戏、共享彼此惯用的语言系统与世界观并形成各种各样的文化圈。父母若以排斥的视角去看待或抵触此类文化,则会很快将他们从自己身边推开,间接加深他们与成人之间的隔阂。

另外,真实世界的人情世故与社会阶层化是青少年难以适应成人生活的重要因素。而网络世界正是其跳脱真实世界以貌取人、以成绩取人、以地位取人的最佳选择,随着网络世界带给他们的虚拟体验及虚假平等,他们会很容易形成“真实世界看似真实实则虚伪,网络世界看似虚拟实则真实”的观念,也正是这一观念的形成造成了他们与父母认知的冲突,从而造成父母对孩子掌控感的丧失。因此,在“失控”的情境下,网络便成了罪魁祸首,而他们也被贴上“网瘾青少年”的标签。因为只有如此,这种失控才显得合理。

成瘾行为与关系连接

我们在遇到困难时,会很自然地想办法去解决问题。但如果问题大到难以招架,我们便会转而设法去解决问题所带来的痛苦。然而,应对痛苦的方式若有不妥,往往会对我们造成更多的困扰。与此相同,如青少年在生活中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他们也会努力寻求如何从困难所带来的痛苦中解脱。通常,网络世界就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在各种形态的网络世界中,他们能够暂时忘却现实世界的烦恼,如成绩的下滑、同伴的排挤、父母的不理解、亲密情感的失落或各种压力与情绪困扰。

同时,在网络世界中的活动又能充分满足他们现阶段的基本需求,如成就感、归属感、支配感、独立自主性或身心的可控性等。这些需求通常会与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正面临的困境有关,或者说,当困境出现时,使得他们的某些需求无法再获得满足,于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孤单寂寞且无助的孩子,一旦进入网络世界,便如同进入世外桃源。这里既能让人感到温暖,又会受到他人重视,同时还将获得源源不断的成就感,一切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在这里都能够得到满足。但好景不长,随着沉浸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父母和师长的批评唾骂也随之而来,而这些负面评价也彻底破灭了让他们从虚拟回归现实的最后一丝希望。最后,待久了,便依赖了,明知不对却也无力从中跳脱。父母说:“网络猛如虎,害人不浅!”孩子却说:“外面的世界才可怕!”

没了网络,受伤的孩子还剩下什么?

作为父母,看着孩子如此沉沦,应该怎么做?现实中,大多数家长采用了限制网络使用时间或直接没收设备的管制手段。因为这种方式能够简单、粗暴、有效地断绝孩子与虚拟世界的连接。

可问题是,我们封闭了他们用来逃避现实困难的途径后,留给他们的就只是那些问题本身了。同时,他们在网络世界中获得的成就感和归属感也被一并拔除,此刻对于他们而言,除了慌乱无措,更多的是挫折与愤怒。当这些层层积累且无处释放的情绪喷涌而出,他们势必要找到一个与网络世界一样能够有效应对痛苦的途径。于是,他们中的一部分逐步走上了离家、辍学、酗酒、吸毒等不归路;还有一部分选择了退缩、抑郁、自我放弃甚至是自我伤害。

一旦我们将沉迷网络看作罪恶的深渊而群起攻之时,我们便会忽略孩子正在遭遇的困境,甚至将这些受伤的孩子推向万劫不复的地狱边缘。但如果我们将沉迷网络看作是了解孩子遭遇困难的途径或指标时,我们便知道,真正该去解决的不是沉迷网络的行为本身,而是孩子遭遇的困境和长期未受满足的心理需求。每个人都期待拥有更美好的明天,无人生来甘愿如此堕落。那些现实中的困难若没能得到帮助与解决,那么,网络世界可能就是孩子心中那“更美好的明天”。

重拾耐心,与他们重启连接

问题总要解决,现实总要回归,求助的家长总是一分钟都不能等待。“孩子严重沉迷网络,我到底该怎么办?我也想帮助孩子解决他现实生活中的困难,但孩子的心思全在网络中,根本无法沟通,你让我怎么办?”

每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咨询师总会耐心地向父母解释其中的机理,生怕因无力提供魔法或灵丹妙药,导致他们希望破灭而破罐破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需要做的是重拾耐心和与孩子长期“战争”的心理准备。只不过,你的目标不是让他离开网络,而是重新建立与他的连接,一点一滴地修复那些冲突或冰冷的亲子关系。当他离开网络回到现实生活时,请把握机会,与孩子进行哪怕只有10分钟的有效谈话。你们可以去讨论各自的困难,让他感受到被理解与被支持;丢掉对他功利的期许,试图为他提供归属感或成就感,满足他匮乏的心理需求。慢慢的,他会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不会总是令他孤单寂寞且无助,这里也有理解、支持和温暖。无疑,这是个漫长又辛苦的过程,但只要方向正确,终究会看到曙光。

作者单位:陕西省儿童心理学会


责任编辑:张 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