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笔者以语用学顺应理论为框架,解读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短诗《隐喻》中隐喻的意义及其所表达的情绪与态度,认为诗人通过一系列特征突出源域事物和概念映射目标域:怀孕,描述怀孕这种女性经验,而这种经验由于胎儿的存在而美好,同时,也因其让女人沦为生育工具而充满痛苦和无奈。

关键词】普拉斯 《隐喻》 顺应理论

引言

美国著名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1963年)在她短暂的一生中,体验死亡,书写死亡,讲述现代人的痛苦与困惑,探讨女性经验和女性身份问题。她的诗歌风格简洁自然,语言凝练,意象丰富,善用暗指与隐喻。普拉斯的短诗《隐喻》(Metaphors,1960)就是一个由一系列隐喻组成的谜。该诗第一行便告诉读者:I’m a riddle in nine syllables(我是一个九音节的谜),于是,读诗立刻变成了一个猜谜的过程。那么,谜底到底是什么?诗人始终没有点明,但读者几乎毫无异议地认为是怀孕。然而,关于诗人对待怀孕这件事的态度和感情则众说纷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一致的解释,从《隐喻》公开发表至今已有半个世纪,读者还在学术刊物、文学课堂、网络论坛等平台各抒己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隐喻被生产与被理解的文化、政治、历史语境以及生产者与理解者的个人经验都会对隐喻的理解产生影响。隐喻理论最早是由美国语言学家莱柯夫和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提出的。他们认为:隐喻渗透于日常生活,不但渗透在语言里,也渗透在思维和活动中。我们借以思维和行动的普通概念系统在本质上基本上是隐喻的。(Lakoff and Johnson,1989)而隐喻的作用是通过具体常见的事物来喻指抽象的概念,因此,从隐喻的角度来解读诗歌这种言在其外的、文学性极强的作品是非常恰当的。然而,根据莱柯夫和约翰逊的观点,隐喻是人类概念系统的跨域映射,源域(source domain)用来概念化目标域(target domain),人类通过对源域事物或概念的体验来理解目标域的内容(Lakoff and Johnson,1980),而隐喻在跨域映射时,只把源域的部分突出特征用于对目标域的描述中而忽略其另一部分特征,因此,任何一种源域与目标域都非完全对应,由于映射的部分性与非一一对应性等特点,人类对隐喻的理解又具有不确定性。正是这种不确定性让不同读者对同一首诗产生不同的理解,阅读诗歌,特别是富含暗指和隐喻的诗歌,是一种经历、一种体验,因此,我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寻求一个正确答案。不过,作为研究者,我们总是希望能够准确地感受诗人的情绪以及他们想表达的意义。谢竞贤、梅德明在《隐喻性话语的顺应性研究》一文中,从语用的角度解释隐喻性话语的工作机制,认为在交际中说话人、听话人需要相互顺应并同时顺应语境,这一研究为我们接近普拉斯,理解《隐喻》提供了一条有意义的途径。顺应理论是指说话人和听话人都会积极地顺应交际要求来表达和理解隐喻所指,而不至于因歧义造成误解使交际失败。说话人和听话人会根据共同的语境联系文化背景和普遍认知去顺应性地实现交际目的。本文运用语用学顺应理论,将说话人定义为诗人普拉斯,听话人为读者,从诗人对交际目的的顺应和读者对交际目的的顺应两个层面解读普拉斯的《隐喻》,以期理解:一、诗人叙述的事件为什么是怀孕?二、诗人对怀孕这一女性经验的态度如何?

诗人对交际目的的顺应

《隐喻》一诗共九行,可以被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即1-3行中,“I’m a riddle in nine syllables, /An elephant, a ponderous house, /A melon strolling on two tendrils.”第一人称叙事者“I”把自己比成“一头大象”“一间笨重的房子”“一个在两根细蔓上滚动的瓜”;在第二部分,即4-6行中,“O red fruit, ivory, fine timbers! /This loaf’s big with its yeasty rising. /Money’s new-minted in this fat purse.”叙事者没有用第一人称,似乎是在说另外一个事物,而这件事或物可以被比作“红色的果子”“象牙”“精良的木材”“正在发酵膨大的面包”“鼓鼓的钱包里新造的钱币”;在第三部分,即7-9行中,“I’m a means, a stage, a cow in calf. /I’ve eaten a bag of green apples, /Boarded the train there’s no getting off.”叙事者又采用第一人称“I”,明确告诉读者自己是“工具”“舞台”“怀孕的母牛”,说自己吃了“一袋青苹果”“登上了一列下不去的火车”。短短的9行诗里,充满了大量意象,作者显然是想要通过这些连贯意象的叠加来表达一个确定的概念,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点明。作者也不是要故弄玄虚,因为这首诗的题目就是《隐喻》,所以作者想要明确传达给读者的是这些意象都是一个个的隐喻,而这些隐喻是什么,从顺应理论的角度看,作者相信读者能够准确理解。

普拉斯想象力丰富、语言表达能力极强,她诗歌的显著特点之一是别出心裁、不落俗套的隐喻。她在创作此诗时如何遣词造句,经历了什么样的自我协商,为什么最终选择这些隐喻,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这位被归为“自白派”的诗人是在向读者揭示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希望读者理解诗的含义并从而体会自己的感情,因此,她的这些隐喻应该不是在表达只属于她个人的感受。而且,她显然明白对诗歌的理解有赖于读者的认知能力,所以,在《隐喻》中,她没有自说自话,而是顺应交际目的,利用读者与她所共有的知识与经验,选用了一系列常见而且特征明显的源域,如“大象”“房子”“西瓜”“果子”“面包”“母牛”和“火车”等。她相信她的读者应该具备这些最基本的生活体验,能够理解这些源域事物、现象和概念。

读者对隐喻的顺应性解释

谢竞贤、梅德明把Searle在Metaphor中解释隐喻中源域R和目标域P关系的原则归纳为以下五条。原则一:R的定义是P的突显特征;原则二:R的特征是P的突显特征;原则三:P被认为是R,虽然两者表面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原则四:与R完全不相关的内容,通过人类的体验被映射到了目标域P;原则五:P和R没有共同的特性,但P和R发生作用的条件相似。

为破解《隐喻》之谜,我们先假设谜底为P,于是诗歌第一部分就出现了3个隐喻:“P是大象”“P是笨重的房子”“P是在两根细蔓上滚动的西瓜”。根据顺应理论的原则二:R的特征是P的突显特征,大象的突显特征是庞大而行动迟缓,西瓜的突显特征是又鼓又圆。根据原则一:R的定义是P的突显特征,P应该是人居住的地方,因为房子的定义是人的居所。那么,在这几个隐喻中,源域“大象”“房子”“西瓜”由于其特征与定义上的相似或关联,让读者猜想到P是孕妇,她怀孕后体重增加、体型变大并因此而行动迟缓,肚子圆鼓鼓的,里面孕育着胎儿,鉴于此,得出3个源域事物所映射的目标域为怀孕是合理的。同时,“大象”在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中也被以隐喻的方式表达女主人公怀孕的事实。“白象”象征的是一个珍贵却无用的东西,正对应了胎儿的来之不易却没用的特征。

在诗歌的第二部分,P是“红色的果子”,是“象牙”,是“精良的木材”,是“正在发酵膨大的面包”是“鼓鼓的钱包里新造的钱币”。根据原则三:P被认为是R,虽然两者表面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怀孕与红色的果子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关系,可孩子经常被认为是爱情与婚姻的果实。显然,在这一部分诗人的视角已经从孕妇或怀孕转向胎儿,而且叙事者从第一人称到第三人称的转换也说明了这一点。根据原则四:与R完全不相关的内容,通过人类的体验被映射到了目标域P,生活体验告诉我们红色的果子很可爱、很诱人;象牙很珍贵;良木、面包和钱也都很有价值,根据原则二,源域事物的这些特征也是目标域的特征,因此,诗人应该是在表达一种肯定的态度和感情,在她眼里胎儿是美好的、宝贵的、有价值的。

在第三部分,叙事者采用了与第一部分一致的人称,即第一人称。这里孕妇已变成“工具”“舞台”“怀孕的母牛”,她吃了“一袋青苹果”“登上了一列下不去的火车”。“工具”是被人使用的,“舞台”是让人表演的,“母牛”是下崽和产奶用的。根据原则一和原则二,这些定义与特征也应符合怀孕或孕妇的特征,诗人似乎在传达这样一个信息:怀孕是被人利用。而且,青苹果常用来表示不成熟的苹果,经验告诉我们,不成熟的苹果又酸又涩;而“下不去的火车”让人感到不安甚至恐惧,根据原则四,虽然“青苹果”“下不去的火车”与怀孕完全不相关,但当读者在生活中对这些源域事物的体验被映射到了目标域——怀孕上时,读者感到诗人对怀孕的情绪和态度是负面的,她似乎是在表达对自己身体无法控制的无奈与痛苦,在发泄沦为生育工具的愤怒与怨恨。

读者对语境的顺应

在《隐喻性话语的顺应性研究》一文中,谢竞贤、梅德明总结了J.Verschuren对语境的分类,即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前者包括语言使用者、心理世界、社交世界、物理世界等因素,而语言使用者在其中处于中心地位;后者包括篇内衔接、篇际制约和线性序列。写诗与读诗无疑是一种特殊的交际活动,与会话不同的是交际过程中总有一方缺席,因此,有问题、疑惑不能当面询问或澄清。为了更准确地把握诗歌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有必要了解诗人,即交际语境中最重要的因素——语言使用者,关于其生活、人生观以及写作时情绪的知识有助于理解诗歌中隐喻所表达的意义。

普拉斯是一个悲观且情绪不稳定的人,她一生多次试图自杀,死亡是她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她的日志被称为“最长的自杀曲”。她曾在诗中写道:“Dying / is an art, like everything else. / I do it exceptionally well”(死 /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善于此道)。她唯一的一部小说《钟形罩》中的女主人公埃斯特也是始终徘徊在死亡的边缘,由于精神崩溃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最终是否被治愈作者也没有给出结论。学者普遍认为埃斯特就是普拉斯本人,有着出众的才华,却始终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普拉斯本人是在31岁时自杀的,看似对生命并不珍惜的普拉斯其实很爱她的孩子,她可以多次尝试自杀,但孩子的生命在她眼里是很宝贵的。在1963年,也就是《隐喻》发表后3年,在打开煤气自杀时,她把通向孩子房间的门死死地堵上,唯恐殃及孩子。在生死上充满矛盾的普拉斯,对待怀孕的态度就明显地呈现在《隐喻》中了。

普拉斯充满矛盾的人生观还表现在她对婚姻的态度上。Wagner如此评价普拉斯:她是20世纪50年代典型的美国妇女,受女人必须结婚生子的传统观念所影响,但同时又渴望有自己的事业。就像《钟形罩》中的埃斯特,一方面母亲教育她要做个贤妻良母;另一方面,天资聪明的她极具写作天赋,15门课成绩均为优秀的她渴望成为像编辑杰·西那样的女强人。在两种观念中挣扎的她于1953年精神分裂,Wagner认为婚姻与事业、性经验与贞操之间的矛盾是主要诱因(1988:1-24)。普拉斯1956年与英国诗人Ted Hughes结婚,婚后生活由于丈夫的外遇而充满不愉快。1960年,她创作《隐喻》时,第一次怀孕,当时她已发现丈夫的婚外情。

顺应以上语境不难推断:人生观、婚姻观充满矛盾的普拉斯在讲述自己正在经历的女性经验时所表达的情绪与态度很有可能也是矛盾的。在诗歌的第一部分,她比较客观地描述了怀孕,虽然大象和房子映射不断增加的体重、不断变粗的腰,但看不出诗人想以此表现孕妇是丑陋的;相反,诗歌所创造的意象中还透出一丝幽默:圆滚滚的瓜在两根细蔓上滚动,即孕妇纤细的双腿支撑着圆圆的肚子,是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意象,有些滑稽、有些可笑,但从第一人称口中说出,很像是心情不错的自我调侃。

如上节所述,《隐喻》第二部分用“红色的果子”“象牙”“精良的木材”“面包”“新钱”映射胎儿,表达出一种珍惜、怜爱之情。与第一部分的隐喻比较,“象牙”是“大象”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木材”是建造“房子”的材料,没有木料房子便不存在;“红色的果子”远比第一部分的“西瓜”显得可爱,更比第三部分的“青苹果”美味可口。在第二节内部也有类似的比较:“新造的钱”和“正在发起的面包”映射孕妇腹中的胎儿。没有钱,钱包就没有价值;不烤面包,烤箱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诗中虽未出现,但烤面包需要烤箱是常识);同理,没有孩子,母亲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与前两部分不同,在《隐喻》第三部分,诗人对怀孕的态度明显改变,除“工具”“舞台”“怀孕的母牛”所表达的被利用,“登上一列下不去的火车”后的恐惧与无助外,“吃了一袋青苹果”的孕妇在感到酸涩之余,似乎还觉得自己像偷吃禁果的夏娃,正在受到惩罚。

《隐喻》三个部分表现的不同甚至是矛盾的思想和情绪与普拉斯的个人经历和人生观是一致的。初次怀孕的她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觉异样甚至滑稽。不珍惜自己生命却关爱孩子的她竭力贬低自己存在的意义,努力提升孩子的价值。在婚姻与事业的矛盾中挣扎,还要面对丈夫不忠的她,感到怀孕让自己沦为生育工具并丧失独立人格与身份,这些都是正常、自然的反应。

结语

与前期的作品不同,普拉斯后期的作品中使用的意象不再是异常的,而是普遍常见的,因此,她的诗作从隐喻的角度来看完全是内发地去顺应读者的理解。通过分析诗人对交际目的的顺应、读者对诗人交际意图以及交际语境的顺应,笔者发现《隐喻》中所反映的诗人对怀孕的态度不是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所表达的情绪也不是单纯的喜悦或厌恶。诗人的态度与情绪是动态的,她对目标域事物的体验表现在三个不同的层面上:怀孕是一种女性经验;由于胎儿的存在,这种经验是美好的;让女人沦为生育工具,这种经验同时也充满痛苦和无奈。这恰恰对应了普拉斯作为女性作家、母亲,在职业与家庭生活中的矛盾和困惑。

参考文献:

[1]Lakoff,George and 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Lakoff,George and Mark Johnson:More Than Cool Reason: 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P146

[3]Plath,Sylvia:“Metaphors” Discovering Literature: Stories, Poems, Plays Ed. Hans P. Guth and Gabriele L. Rico,(Upper Saddle River: Prentice Hall, 1996):P571.

[4]Wagner,Linda W. Introduction:Sylvia Plath: The Critical Heritage,(Ed. Linda Wagner. NewYork: Routledge, Chapman and Hall Inc., 1988):P1-24.

[5]谢竞贤、梅德明:《隐喻性话语的顺应性研究》,《安徽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第54-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