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里的著名角色别里科夫,用他的雨鞋和雨伞,“把整个中学辖制了足足十五年”,这不禁让人怀疑:为什么人们如此顺从地受他摆布?

从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专制社会的牢笼、密探横行的桎梏和恐怖压抑的气氛,不只是降落到别里科夫一个人头上的,所以人们的恐惧有其社会原因,人们怕的不是别里科夫,而是在这个小人物鬼鬼祟祟、阴森猥琐的形象背后庞大的腐朽专制制度。这是教参里都会给出的一个解答,借世论事,有道理。

另外,小说开头出现的一个次要人物玛芙拉以及故事的叙述者布尔金的评价,给了我们一个启发。玛芙拉“身体结实,人也不蠢,就是一辈子没有走出自己的村子,从来没有见过城市,没有见过铁路,最近十年间更是成天守着炉灶,只有到夜里才出来走动走动。”而布尔金对此的看法是:“这有什么奇怪的!”由此可知,平庸、愚昧、自我封闭的群体意识在人群中进行着恶性循环和质量递增,如玛芙拉这样的人,虽无破坏性,但本身融入了别里科夫的阵营,无意识地壮大了别里科夫的队伍。

除此之外,有个现象值得我们注意,布尔金口口声声强调“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很正派的人”,并且专门提到他们受到过革命民主主义作家的影响,但事实上他们已然对别里科夫低头了。在小说的最后,布尔金说:“的确,我们埋葬了别利科夫,可是还有多少这类套中人留在世上,而且将来还会有多少套中人啊!”他明明已经看到了“套中人”横行整个俄国,却拒绝作出任何改变,甚至听故事的伊凡内奇已经表示极大的愤怒,并希望与布尔金继续攀谈时,布尔金却无所谓地说“该睡觉了”,可见这些知识分子怯懦、麻木、自欺欺人的精神现状。一个小小的别里科夫,虽然会给别人的生活带来困扰,但要奴役全城的人是不可能的,其根源在于人们灵魂深处的奴性,惧怕变革,畏惧动荡,担心各种大大小小的意外连累自己,为求苟安,小城的居民们可以忘却尊严、人权,苟延残喘地活着,这是俄国社会的真实写照,也是人类历史中绝大多数时代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契诃夫是以“日常的现实主义”著称的短篇大师,在他的笔下,被揭露的绝不仅仅是某个人,某个群体,或者某个民族,某个时代,他所洞察的是横亘在历史长河上的这座人性大桥,时代在变,制度在变,但威胁着人类高贵灵魂和生命价值的自私、猥琐、怯懦、蒙昧却从未被驱散,或许这才是契诃夫要我们思考的吧。

故事中朝气蓬勃的华连卡姐弟似乎决然不同于小城的人们,很多参考书将华连卡和柯瓦连科定义为新生的革命力量,包括柯瓦连科对别里科夫那充满暴力的一推,以及华连卡毫不顾忌对方感受的大笑,这些都被认定为象征着新生力量对旧势力摧枯拉巧的打击,以及必胜信念的宣告。

如果这样解读,契诃夫就变成高尔基了。

先从华连卡说起,华连卡为什么愿意和别里科夫交往,并且主动表示好感呢?这两个人性格明明不合,而且从原著来看,别里科夫的外形条件的确和华连卡差得很远,在这样的前提下,华连卡开始对着别里科夫唱《风飘飘》。所以这不是出于爱情,而是非常市侩的一种婚姻观,校长太太和众女士们是这样想的,华连卡也是这样想的,在她热情活泼的外表下,依然是泯然众人矣的从俗、随大流,她的思想并不先进或解放,只是性格外向一点而已,纵情大笑或是在别里科夫的墓碑前大哭,是她表达情绪的习惯。另外,别里科夫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华连卡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反而放声大笑,这种冷漠、幸灾乐祸的看客姿态,与小城里的人们有什么区别?

再说柯瓦连科,在公开场合和姐姐吵架,毫不在意影响别人,这能算是一种革命劲头吗?他讨厌别里科夫,从来不尝试去接受他或者改变他,而是给别里科夫起了一个外号叫毒蜘蛛,他是一个不管闲事、固步自封的人,他和只扫门前雪的小城居民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柯瓦连科和华连卡一来到这座小城,就已经成功地和当地居民融为一体了,根本不存在什么革命力量和反动力量的鲜明对比,小城里的所有角色都是契诃夫要质疑和批判的,契诃夫正是要通过布尔金、华连卡、柯瓦连科这样的角色警示人们,人性中那些灰暗丑陋的部分,其外在表征可能大相径庭,但冷静审视,才会达到真正的反思与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