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解读古代绘画,要把作者表现的自然物象转换成视觉意象,进而发掘作品的文化意蕴。欣赏李鱓的绘画艺术,须循行“缘物起兴”之路径,通过对图像空间“审美情境”的联想,在移情观照中把握作品的“精神意蕴”。通过分析缘物起兴、审美情境、精神意蕴三部分相互递进的逻辑关系,从而感知《农桑闲秋图》作品内涵的完整意义。

【关键词】李鱓 古代绘画 《农桑闲秋图》 缘物起兴 情境联想

李鱓①是清中期“扬州八怪”之一,才情横溢、一生传奇。其康熙五十年(1711年)中举,两年后因“献诗行在,钦取南书房行走”,受旨向蒋南沙摹习花鸟画,由于不甘沉滞雍容华贵、温柔尔雅的宫廷画风,曾题画记“草绿繁花无用处,临行摹写天池生。”流露出与皇家相异的审美志趣,倾心明代奇才徐渭“怪诞不羁”的气格。

画史传说他为一张画得罪了圣上,康熙皇帝遂以其“画风放逸”给假归里。1718年,三十三岁时即经历了由“喜上最高枝”到“落花入尘埃”的人生变易。乾隆二年(1737年)则时来运转,通过会试检选,赴山东滕县当知县。任上体察民瘼,为政清廉,两年后又因忤视上司而被罢官。穷途鬻画,依旧性情高瞻,主张“以画为娱则高,以画为业则陋”。其绘画始终循行“缘物起兴”的路径,藉自然情境的展示,表达内心的情感思致,通过对图像空间“审美情境”的联想,在移情观照中把握作品的“精神意蕴”,在写意抒怀过程中进而完成自我的精神成全。

1755年,当这位远离尘网,屹然自矜的画家,在《农桑闲秋图》收笔之际,仔细端详,在画面左上角题款时书写了这两首诗:

鞠有黄花老少年,柳根篱豆自相缠。德禽络纬因人累,何似高梢饮露蝉。毫端野趣豆棚多,劈苇编笼养绩婆。轧轧夜声人不寐,授衣时节听如何。寓海陵何村即景题画,秋风冷落,大有归志。

古木秋风豆叶黄,依稀此地有农桑。可怜江北机声少,辜负花间络纬娘。乾隆十九年八月,复堂懊道人李鱓。

诗画合璧,意蕴隽永,读之腔韵朗朗,对照图像空间,如清风拂面,生趣盎然。笔底字形如乱石铺街、参差错落,率性驰纵,一气呵成,展示作者磊落不羁的潇洒气质。古朴的题诗书法,具有“颜柳筋骨”之相,还带着文友郑板桥书体之形迹。观其书也成画,画亦同书,浑然一体,不入俗套。秦祖咏说李鱓:“书法古朴,款题随意布置,另有别致,殆亦摆脱俗格,自立门庭者也,从观此画得见也。②”,他以艺术评论家的高瞻眼光直视书者个性风度,见地颇为中肯。

《农桑闲秋图》为纸本设色,成画于乾隆十九年八月(1755年),李鱓时年六十九岁。只见庭园或寻常庄户的一角之景,从边角向内松致铺展,空间灵透,气脉通畅,不留痕迹地形成视觉环形呼应。桂月午后,枝上隐藏的知了和笼里的蝈蝈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一般。清风忽至,柳树闻风而动,垂丝疏叶摇曳,拂醒的秋蝉“知了、知了”鸣叫,声出画外,不绝于耳。树下一只公鸡抖擞精神正忙着草里寻食,新黄的秋菊和生气盎然的雁来红依在灵石旁边,与豆藤依攀的柳树互为守望,偃蹇相伴。看似随意所写的蝉虫、吊笼,以及下方觅食的公鸡等动物之生趣,栩栩跃然,妙曼如诗;情境交融,秋意生发,以平凡的景物描写取胜。

凡画以立意为先,对中国水墨写意画而言尤其如此。李鱓在艺术构思与笔墨表现之间,是用何种思维链条将两者串联起来?纵览其理论思考与创作实践,笔者认为:他的绘画过程是由缘物起兴、审美情境、精神意蕴三部分相互连接递进而成,层次分明,脉络清晰,其中“审美情境”为艺术表现的核心。

缘物起兴,图谋得意

这贯穿在李鱓一生的绘画轨迹中,他始终以文人画为价值旨向,循行艺术图像“缘物起兴”之思维模式,以深厚的修养积淀、丰富的生活感悟对应创作主题的选择和表现方法的把握。旷世巨著《文心雕龙》写道:“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③”李鱓正是沿着上述思路,在笔墨造型定格前,先经腹稿酝酿,通过主客体相互感应、碰撞交融,将内心长期蓄涵的“尚意”情愫付诸形色,追求诗情画意、空灵含蓄的意象境界,进而借助自然中的各种动植物拟喻、类比、托物、象征等隐含手法,曲意抒发心志。

如图下俯首公鸡与上诗“德禽络纬因人累”对应,借画公鸡流露作者的伦理道德信仰及内心的人格反思。古贤把鸡称为“德禽”,汉代《韩诗外传》:“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钜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时不失者,信也。”借动物之体貌类比、归纳为文、武、勇、仁、信“五德”之义。不仅反映深邃的人文思致,而且在潜意识中贴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修身志向,款署:“秋风冷落,大有归志”,暗示作者欲回归田园的精神趣旨。

审美情境 引申想象

优秀的中国画从来都自觉地以观者的共鸣为依归,也常常不自觉地与主观臆测相牵扯。深入品鉴一幅佳作,如睹“妙造自然”,提升至视觉观赏的可感性的意象,从而扩散、延展着图式内涵意蕴。不仅把造型创意纳入审美观照之中,而且依据主观联想延续图像的审美情境,或者根据作者在图上的题款进行联想。如第二首题诗中“古木”“豆叶”等文字提示,与物象同时出现于画面,形成构图的视觉基础,提供了艺术造境必须具有的物象因子。我们以此为切入点去品味、想象,已然感到这些寻常之物透露李鱓向往田园生活精神情怀,它们构成图像审美情境的起点,引发了直观视觉之外的“秋风”“农桑”等自然意象,强化了环境的渲染,为画内外的艺术气氛、主客观心境作了必要铺陈,意在激起观者感同身受的反应,或者引发他们遥远的视觉记忆。

情境描绘,就是强调作者在展现景观时着力表达个人的情感,使自我的审美意识与观者的视觉感在此处聚合、重叠,力图使作品内含的诗情画意与观者游离的翩翩思絮相互连接,通过主动的认知转换,再由艺术想象的意识流向广阔的思维空间,进而生发主观宽泛的情境联想。“可怜江北机声少,辜负花间络纬娘。”以形象化的象征性比喻,从侧面将欣赏思域进一步引向当时的社会氛围,对应时代背景,隐喻日趋衰弱的农耕经济,似乎暗示眼前宁静的庭园将不可避免地陷入荒芜。

欣赏古画的风采,要重在心灵感应,不能只满足于对造型外表象的真切感知,因为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不能划等号。中国画并不要求完全形似,不求以真为美、以像为宗,而是要求观赏意识超越物体真实的表象,在民族艺术思维派生的造型观引导下,通过笔墨媒介,使主观认知沿着客体物象的提示,把画面有限的可视物象升华成内涵无尽意象的图像,在物我互动中架设连接实体景物与笔墨造境之间的桥梁;在自然与心智的虚实转换中放飞艺术想象,在解读中发掘图像的人文意象,然后深入其隐含的审美情境,拓展图像多维的美学意蕴。要使一幅绘画作品形成完整的审美情境,最终是由观者按创作者基本匡定的艺术思路升华为审美判断,在移情观照中完成其欣赏过程。

精神意蕴 回味无尽

一段李鱓早年把“鱓”自读“鼍”(tuo)的掌故,颇有意味。他原想借助鼍龙翻江倒海、上天入地的气势,后来却不得不取鳝鱼一生泥里求食、任人宰割之意。由“鼍”到“鱓”,把自己从神兽猪婆龙沦为一条无助的泥鳅,映现了李鱓决绝仕途后又不得不转而寄情书画困顿的无奈心境。然而,正因为他选择了书画,晚清多了一位载入青史的艺术家,一生传奇,愈老弥香,给后世留下不少令人动容的作品。风流倜傥之文士浪漫,大起大落的人生遭际,不仅折射在名字上,更展现在他的画作中。故而《农桑闲秋图》能以平常人的目光,聚焦闲适的生活场景,并将农家小景摄入画中,场景自然亲和,恬然自得。

在这幅画中,抒情悠缓的笔调也与李鱓六十岁后部分一味用笔狂放、散发野逸之气的画作明显不同,阔笔奔放与细笔勾勒糅合一起,细腻委婉与灵动斩截共于一图,精于用水,善控设色,点染洁净,浓墨淡色清润相间,淋漓酣畅又不失天趣,流溢率真的平民情绪。凝视他的作品,想象这位曾经“两革科名一贬官”的画家,不论表现壮志豪情或抒怀闲雅逸致,作品中都带有一丝温婉的气息,流露文人积郁胸膺、难以释怀的苦闷和天真烂漫的孩童性情,他将苦厄化为沉郁的笔墨,依然靠精神的强力支撑,逆旅前行。

经典古画,常见常新。不会因曲高和寡而乏味,不会因时代变迁而褪色,它们以气格雅致、意蕴隽永映现作者高贵的内心。随着人们美学视野的拓展,其内涵丰富的审美情境逐渐得到后人的认同,其绘画的图形结构、图意样式,对于晚清花鸟画的发展有较大的影响,也间接促进了“海派”花鸟画的繁荣。回望历史,仰视美术星空,李鱓像一颗高悬的星辰至今依然闪烁着灵光。其独特的艺术风貌,依然吸引众多学子与大师心灵相通。

在浮躁的当下,要不受时尚左右,不为潮流裹挟,读古画可修身养性。以敏锐的智性修为,增添一份细腻的思维,在联想中开悟、品味中升华、揣摩中感知传统绘画图式中意犹未尽的内涵。敞开心扉,超越直观图像一系列显性物象形态的肤浅心得,不满足将目光停留在笔墨分布的表面构成、聚散排列的组合形式之中,秉持审美自觉的理念,感悟数千年历史文脉凝聚的美的精华,放眼天下风物、阅尽人间翰墨,去经历、体验、想象、融汇智者创作时的那份灵感慧性,承受传统文化和风细雨的熏陶,使内心回归澄明。

注释:

①李鱓(1686-1762),字宗扬,号复堂,又号懊道人,江苏兴化人,人称“扬州八怪”之一。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中举,五十三年(1714年)以画供奉内廷,因才雄为世所忌,出任山东滕县知县。他为政清简,深得民心,怀抱“老去翻思踏坎尘,一官聊以庇其身”之念,遗憾终未如愿,无奈在扬州继续卖画生涯,直至终老。

②秦祖咏(1825—1884),字逸芬,江苏金匮(今无锡)人。能画山水。清代著名书画评论家。此论出自其著《桐阴论画》,《桐阴论画》成书于同治、光绪年间,分为三编,共六卷,是一部对中国画的评论之作,评骘较严,称略备焉。

③[南北朝]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