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与物以及想象

现在我住在海边。黑色的礁石上凝聚了很多扇贝和水草。海水昼夜不息地摇晃,撞击着礁石,掀起碎浪,似乎有什么难以平静的欣喜或哀伤。

但是很多年以前,我住在离海最远的一个地方,城外就是著名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风在沙丘上吹出涟漪,一丛一丛的野芦苇用它们宝贵的绿色点缀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以上两段文字,基本上包含着我将要谈及的“词与物以及想象”。大海和沙漠,既是两个单词也是两种实际存在。词与物,是我们人类独有的双重世界。其他动物可以生活在海边或沙漠边,但它们没有也不会用高度发达的词汇系统描述这一情况。比如:一只老鼠可以在沙漠边咬断一根芦苇,但它不会在纸上写下一个句子:在沙漠边咬断一枝芦苇。

用词汇和句子描述自已经历的世界和经验的事情,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特殊禀赋。文学写作正是人类对这一禀赋的极端化发挥。

一般说来,词与物是相互对应的。当有人说出“水”或者“water”这个词,你不会往石头或玻璃方面想,因为词与物的对应关系是相对固定的。但是,当有人说出“内心的魔鬼”,我们就难以立刻找到它的对应物。有一类外延不明确的词,它们的价值正在于指向我们经验中比较暧昧的那一方区域。另外,世界在变化,词语也在变化。因此,从事文学写作的人还有一个对新生事物或新发现的事物“重新命名”的任务。不仅如此,为了精确传达物与物、词与词、词与物之间的微妙关系,诗人和作家们还必须发动想象力,深入到微观世界和潜意识层面。

“用万事万物的心灵歌唱”是我的一篇诗学演讲的标题,发表在第十九届青春诗会上。其中提到了我的诗歌血脉的三大源头:乡土童年的记忆,世界文学的影响,混血新疆的滋养。

我觉得生在蒲石村的童年经历奠定了我的诗歌底色。相对幽闭的乡村,使一个人的生命的完整性免于过早被摧毁。闲暇的时光,缓慢的四季,黑得吓人的夜晚,这些都十分有利于开发人的观察力与想象力。而学校教育把世界和世界文学一下子打开在你的面前,你意识到你不是孤立的,你是人类中的一员。新疆给我最大的教养是,我懂得了“他者”的存在,明白了世界是属于每一个种族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他人之上,没有任何种族可以凌驾于别的种族之上。

最后我似乎得出了结论:作为诗人,作为置身于词与物之间并试图用词语发出一点声响的人,“我”只是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在虚空中的偶然飘浮,“我”是微不足道的,“用万事万物的心灵歌唱”才是诗人的天职。

语言狂欢的背后

你敢于制造丑闻,我就敢立马制造一个新名词送给你——像连夜赶制的嫁妆(或寿衣),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穿上它上轿,被网民抬着,颠着,笑着,骂着,指指点点,直到永远。有些新名词可能还会被收入辞典,若干年后成为类似于指鹿为马或刻舟求剑一类的历史典故。比如:正龙拍虎,秋雨含泪,兆山羡鬼,以及做俯卧撑,打酱油,躲猫猫等。

我把这种针对现实事件快速生成并广为流传的语言现象,称为语言的狂欢。语言的狂欢和丑闻的层出不穷,是近年来我国国民生活的一大特征。

丑闻自古就有,国外亦然,并非一时一地之特产。然而今日之中国,以广大网民为代表的能够发出声音的民众(沉默的大多数不算),对各类丑闻所采取的“语言的狂欢”的应对姿态,却是颇具中国特色的,耐人寻味。《华尔街日报》曾关注这一现象,其报道的标题就是《打酱油还是做俯卧撑》(华尔街日报中文网2008年7月4日)。网络热词“范跑跑”,因为一夜之间朝野皆知,据说还被国内一家广告嗅觉灵敏的公司抢注为一款运动鞋的商标。凡此种种似乎表明,主要以互联网为根据地的“语言的狂欢”,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游戏现象了,它本身值得重视,它的发生原理值得探究。根据我的观察,语言狂欢的背后,可能潜藏着这样几层寓意:

其一,互联网解放了汉语。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虽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汉语,刷新了汉语的词汇库,但并未动摇汉语几千年来形成的 不可侵犯的根基。互联网颠覆了这一局面:它惊人的搜索功能、复制功能、传播功能和覆盖功能,为汉语增添了不少新词汇。其二,互联网解放了人民的话语权。很多人认为,在网上说话要比在报刊、广播、电视甚至会议上说话更方便、更放松、更自由,因为网络媒体不像传统媒体那样板块有限、审查严格,互联网是一个开放系统,谁想垄断话语权没那么容易。事实上,很多丑闻都是率先在网上被挖出来示众的。试想,如果没有互联网,就像黄世仁欺负杨白劳和喜儿那种事,恐怕只能依靠大春纠集哥们采取暴力恐怖行动了。其三,语言代替行动的悲哀。常言道:“咬狗不叫,叫狗不咬。”语言狂欢的背后,可能还蕴含着行动无能的悲哀。中国人民在互联网上获得的话语自由,也仅仅是一种停留在语言狂欢层面的“无效自由”。就像发表在网络媒体上的文献被定义为无效文献一样。其四,匿名的快乐。网络上的语言狂欢得以盛行,和它的匿名性关系甚大。人们像参加假面舞会一样兴奋,只要你提供的语言材料(包括图片、音频、视频)经得起各路高手的检验推敲,大家就认可你,不管你是谁。在这样一种英雄不问出身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空里,国人的话语能力和语言天分必将得到最大化发挥。

弃书上网意味着什么

调查显示,在读书与上网之间,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选择弃书上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不能毫无根据地推测别人的情况,但我可以说说自己为什么喜欢挂在网上。网络被称为“第四媒体”。根据各类媒体被发明出来并介入人类生活的先后顺序,报刊书籍等纸质媒体被称为第一媒体,广播被称为第二媒体,电视被称为第三媒体。那么,第四媒体比起前三种媒体来,究竟有哪些特别之处呢?

首先,网络媒体能够将前三种媒体一网打尽。电子书、数字报、音频视频、在线电影,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在网上看不到。而纸质媒体不能出声,广播电视不能翻页,它们的局限性一目了然。其次,网络媒体打破了书报和广播电视的时间限制。报刊书籍有出版周期,广播电视有播出时段,不到时间你无法让它为你服务,而网络媒体的滚动式信息发布不仅可以让你及时获取你想要的情报,还允许你反复点击仔细品味,如有必要你还可以下载收藏。第三,网络媒体把世界变成了一个地球村,彻底瓦解了传统媒体对受众的地域瓜分和资讯宰割。它使人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闭目塞听的孤儿。没有一个人一辈子心甘情愿只看一份报纸或只读一本书——除了宗教极端人士。第 四,这可能是最重要的,前三种媒体都是经过一系列精心策划向受众推出(PUSH)信息,而网络媒体则是(至少在形式上是)任凭受众从网上随意拉出(PULL)信息。受众在网上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接受某个既定“议程”,受众在网上是完全主动的,他搜索自己感兴趣的任何合法信息,并可随时参与讨论、发帖与互动,体验与生俱来的话语权。

以上就是我喜欢网络媒体的原因。当然,这和我近年来从事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不无关系。我在新闻系执教,我不愿意让我的学生变成井底之蛙,因此我首先必须训练自己立足本土放眼世界的能力。另外,值得一读的好书似乎也不像从前那么多了,这大概也是我弃书上网的一个因素吧。

“咬文嚼字”话纠错

“《咬文嚼字》是本轻巧的小书,专门在汉语语言的树林里抓害虫,为我们的无知、疏忽、粗陋纠错,是一只勤劳友好的啄木鸟。”这是网路上关于《咬文嚼字》杂志的一段介绍。我没见过这本杂志。之所以提到它是因为我被告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等著名作家,也曾被它列入“纠错”对象。相关材料说,遭遇纠错后,莫言态度谦和,勇于认错,似乎坏事变成了好事。

我不太关心一个作家的错别字及其认错态度。相对于灵魂,作家的错别字或语法问题实在是无足轻重。再说了,语言并不是僵死的符号,它本身是活的,是不断生长变化的,即便有相对的固定性,也应该由那些长期大规模使用语言的人士说了算。作家正是这样的人。

我想说的既非作家的错别字,亦非作家的灵魂,也不是汉字规范化问题,而是《咬文嚼字》“纠错”的功能及其意义。一个没有纠错机制的社会是危险的社会。《咬文嚼字》杂志虽然将自己的纠错范围划定在“汉语语言的树林里”,但它开启纠错平台的导向十分珍贵。我想,假如我们的社会各行各业都能建立起类似的纠错平台,而被纠错之人都能像莫言这样的作家一样勇于认错虚心改过,我们的社会岂不是要明朗许多,和谐许多?

(作者全名刘北野,著名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马嚼夜草的声音》、《黎明的敲打声》、《在海边的风声里》等诗文集6部。现执教于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