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大官僚李德裕曾写过这样一首诗:“我有爱山心,如饥复如渴。出谷一年余,常疑十年别。”他以诗明志,表达了自己对自然山水的喜爱。青山绿水,风月无涯,令人神往;山色相召,物色相诱,文人骚客更是难以挣脱其怀抱。陶渊明赏菊南山下,王维独坐幽篁里,李太白好入名山游,苏东坡泛舟古赤壁……美好的自然激发着文人的创作欲望,文人的玲珑妙笔为我们展开一幅幅优美的自然画卷,自然之美和文人情怀相得益彰,人面桃花相映红。

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青山无言,绿水不语,但美好的景色让文人心向往之,明月之下,清风徐来,他们听着流水,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思接千载,天人合一。文人喜欢山水,自古皆然。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并且对曾皙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理想赞叹不已。屈原被逐,流落湘汉,那里到处分布着湖泊山峦,物产丰茂,屈原诗极善用景物来衬托情感,正是当地的地理人文环境孕育了其丰富的诗歌情感。魏晋时期,文人对自然的亲近更是前所未有,游山玩水的风尚蔚为壮观。魏晋时期醉心于山水的名士比比皆是,他们对山水的痴迷达到难以自拔的程度。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崇山峻岭之间,文人们放浪形骸,流觞赋诗,叙山林乐趣,录宇宙殊观,永和九年的那次兰亭集会便是最好的例子;竹林七贤“登山临水,竟日往返”;谢灵运说:“夫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他自己更是“好为山泽之游,穷幽极险,从者数百人,伐木开径,百姓惊扰,以为山贼。”(《资治通鉴·宋纪》)唐宋时期,诗歌更注重对意境的追求,越来越多的自然风光出现在诗歌里,诗人们钟爱自然,长期隐于山林。王维先后隐居淇上、嵩山和终南山,孟浩然隐居汉水,一生多次出游,两人以写山水自然见长。李白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三山五岳,“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蜀道的万壑雷声、峨眉的半轮秋月、黄鹤楼的孤帆远影、敬亭山的孤云飞鸟、天门山的青山碧水,都在他的诗中留下踪迹。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他在给别人的信中写道“得罪以来,身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黄州景色优美,诗人甚至常常夜里游赏。后来的文人中,如元代的黄公望、清代的袁枚更是痴迷山水,浪迹江湖。可见,自然山水一直都是文人心中最美的云彩,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

大自然鬼斧神工,湖光山色,草木虫鱼,各有情致,造物者富有创意,使它们各自展示着自己独特的风姿,虽物有不同,形式迥异,但都不失美感。另外,自然景物富于变化,“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正如李德裕所说:“譬如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正因为大自然美丽而富于变化,因此没有人不喜欢徜徉山水之间了。但文人更喜欢山林,却不仅仅因为以上原因,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素:首先,自然有助于养气。古人认为:“欲留形住世,必先养气。至大至刚,充塞乎天地之间;气聚神灵,遨游风尘之外。善养生者,养其形;善养形者,养其气”。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养气,应指涵养意志,修养心中的正气。养气的方式很多,而游历山河就是较为重要的方式。“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李太白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冢……往往游焉”,很多古人年轻时都遍访名山大川,以增加阅历,增长见识,开阔胸襟,藻雪精神。其次,自然有怡情作用。庄子游于濠上,看到水中快乐的游鱼,乐得鱼我两忘。王维看到新雨过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遂产生了王孙自可留的念头。生于尘世,名缰利锁难以让人泰然,俗务繁杂难以使人安逸。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青山解隔尘中事,流水能清物外心。山林之中,泉声如鸣佩环,鸟叫嘤嘤成韵,文人们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或许他们觉得生年不满百,盛年不再来,于是寄情山水,甚至秉烛夜游。再次,自然抚慰人的心灵。对于人类而言,大自然有着母性的关怀。许多文人年轻时总想建功立业,但现实社会却处处设卡,“将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文人清高,不为五斗米折腰。譬如陶渊明,在经历了一番抉择后,才发现“性本爱丘山”,但却“误落尘网中”,最终归去来兮。也或许是经历了官场的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后,身心俱疲,想找个地方歇息。吴均说“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对文人来说,自然就好像母亲的怀抱之于焦躁的婴儿,文人们投身自然的怀抱,看着庭前的花开花落,窗外的云卷云舒,心情逐渐平静,灵魂得以安歇,他们发现:诗意的栖居正是他们追求的生活,在山林之中,他们终于发现人性复归,找到“真我”。鉴于以上原因,作为审美主题的文人,因为自身需要,面对审美对象大自然的诱使、招引,便再也没有理由以心为形役,身在樊笼而远离自然了。

从审美的主客体关系出发,美感要以客观对象的存在为前提,同时又与审美主体的自身条件密切相关。对审美主体来说,如果没有可感的客观事物作为欣赏对象,主体的感受、体验就会失去依据。另一方面,审美主体也需要具备一定的审美能力。只有当主体具有敏感的感知能力,能对客体对象的审美特质作出特殊的反映,具有一定的意象生成和形象创造能力,这样的主体才能成为审美主体。也就是说,任何自然事物、自然现象,本身不可能具有现实的审美价值,只能构成审美价值的潜在条件。自然景色对任何人来说,只是一种客观存在,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但一方面因文人格调高雅并且情感细腻,另一方面因文人对山水自然的特别眷顾,客观的自然,经过作为审美主题的文人的情感的过滤,就更有味道,更有意境。不仅如此,作为审美主题的文人,由于自身的气质、情趣、经验、理想等不同,于是在选择对象上、“建造”对象上,各有各的不同,使得作品各有特点,独领风骚。从审美主题自身角度,大体上分为三类,其对景物的认知态度深深影响着他们的创作。

1.避世独立,隐身山林。这类文人一般生于政治混乱、社会动荡时期,不管主观上是否真的鄙弃官场,但对自然极度热爱和依恋却毫无疑问,走近山林往往带有主动性,代表人物如陶渊明、谢灵运等。陶渊明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十分复杂的政治环境之中,因家贫不得不出仕谋生,但很快便觉得世俗与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相违背,就坚定了隐居的决心,辞去彭泽令,过起种豆南山、采菊东篱的隐居躬耕生活。谢灵运生活的时代,宋初刘裕采取压抑士族的政策,谢灵运政治上一直不得意,因此无论做官还是隐居,总是纵情山水,肆意遨游。他们的诗无论平淡自然还是富丽精工,都表达了对自然的无比喜欢和热爱。

2.洒脱狂放,借山水自娱。这类文人性格或洒脱豪放,或旷达乐观,往往胸襟开阔,天性率真,虽然不是宠辱不惊,了无挂碍,但对愁苦排遣较快,或者能傲视和超越苦难。一生当中和很多美景邂逅的成分多一些,却能把眼前的自然作为生活的调剂,所谓“卑栖且得地,荣耀不关身”,表现为一方面热爱自然,一方面笑对人生,代表人物如李白、苏轼。李白一生栖栖奔走而在政治上无所建树,执著追求理想不能实现可谓苦矣,然其性格豁达浪漫,遍访名山,求仙访道,遂将郁结沉郁之气,化为飘然态度。不称意就散发弄扁舟,得意就仰天大笑出门去。苏轼在山环水绕的荒城黄州,多石崎岖的坡路被写成“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被贬惠州,却贪恋那里的荔枝味美,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他们能忘却暂时的伤痛,不在意别人泼在身上的脏水,暂且享受眼前无边的风月。

3.寂寥悲苦,借山水遣怀。这类文人往往身世悲苦,命运坎坷,情感细腻敏感,或者偏执激愤,游山玩水只是想借以排遣苦闷,解除忧愁。因此,自然山水往往更多地披上了抒情主人公的色彩,代表人物柳宗元。柳宗元在谪居永州的十年中,他闷即出游,而且也有“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的时候,但仅随这“一笑”之后而来的却是那百忧攻心的“已复不乐”,这种忧乐交替、以忧为主的心态,使得柳宗元的大量诗文染上浓郁的幽清悲凉色彩。一切景语即情语,由于审美主体自身的原因,自然景物对文人本身的作用不尽相同,当文人独特的个性和美好的景色融合在一起时,便创造出了一篇篇脍炙人口、百读不厌的诗作。

清人袁枚诗云:“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在匆忙的现代生活节奏下,许多鸟啼花落,只能付之飘风。山林幽远,但所幸有文人做知音,不管是自然挽留了文人,还是文人唤醒了自然,在那些不朽的诗作中,就让我们细细品味他们共同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