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春秋战国之交,青铜器装饰风格发生明显变化,并突出表现在对于青铜器器表装饰绘画性和色彩感的追求上。在色彩表现方面,以镶嵌铜器为典型。在绘画性的题材内容方面,以刻纹铜器为典型。这种变化,体现出青铜器艺术审美倾向发生了重大变化。它的社会原因是春秋末期传统生活方式与观念所发生的巨大变动。同时,在艺术发展层面,人物画像纹的出现也昭示着青铜艺术发展的一个全新方向,即青铜艺术的表现从装饰图案发展到了情节性的写实图画,从此开始了绘画发展的历史。

[关键词] 镶嵌铜器 刻纹铜器 绘画性 色彩感

基金项目:2010年-2011年度西安美术学院科研基金资助项目《中国先秦时期审美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0XK027 。

春秋晚期有两类铜器值得注意。一类是镶嵌红铜、金、银及其他非金属材质的铜器,另一类是刻纹铜器。这两类器物的出现预示着青铜器装饰艺术突破性的发展。就刻纹铜器而言,其突出成就是錾刻画像纹的出现。就镶嵌铜器而言,一方面,镶嵌的画像纹与錾刻画像纹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共同反映了此时青铜器纹饰从图案走向绘画的转变,另一方面,镶嵌铜器所用的多种材质,在质地和色彩上与青铜构成丰富而绚丽的对比效果,使原本单一的青铜材质得以呈现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视觉效果。

镶嵌铜器和刻纹铜器装饰风格的变化,体现出此时青铜装饰艺术新的发展方向,即对于绘画性和色彩感的追求。这种追求,可以说是雕塑艺术作为青铜器的传统装饰手法已经发展到极致,很难再有新的突破,为求创新迫使青铜艺术的创作者寻求其他的突破途径。而与此同时,漆木器彩绘和丝织品、壁画等其他艺术形式得到极大发展,这些艺术形式所呈现出的色彩表现力与内容的丰富性,是传统的青铜艺术所无法企及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刻纹铜器与镶嵌铜器对色彩感和绘画性的追求,很可能是受到这些艺术形式的影响。从题材内容和纹饰的风格来看,它们彼此之间也存在着关联的因素。

对色彩感的追求:镶嵌铜器的发展方向

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色彩纷呈的时代。漆木器彩绘、绘绣结合的丝织品、帛画以及有可能广泛存在的壁画,都展现出视觉艺术在色彩表现方面更大的可能性。青铜器装饰极力在色彩方面追求更多的表现可能,应当也离不开整个时代艺术氛围的影响。

青铜器增强色彩表现力的途径,通常是在器表镶嵌异色金属、宝石、贝壳以及填漆或髹漆等办法。在青铜器上镶嵌的异色材质,形成色彩和质感的对比,从而造成豪华富丽、色彩缤纷的气氛。

镶嵌工艺在原始社会末期就已被人们采用来作为装饰。当时是在骨器或石器上镶嵌异色的绿松石、骨珠,组成彩色的图案。商代和西周,镶嵌绿松石的小件骨器仍偶有发现。与骨器镶嵌相比,青铜器上的镶嵌出现得更晚一些。有学者认为,它的出现是受到骨器镶嵌的影响。[1]二里头文化已发现镶嵌绿松石的饕餮纹器。商代及西周,绿松石主要用于镶嵌兵器及小件饰物,罕见用于容器。直至春秋早、中期,镶嵌绿松石器仍不多见。春秋晚期至战国时期,此种工艺有进一步发展,除绿松石外,用于镶嵌的矿物材质,还有玉、玛瑙、孔雀石与琉璃等。

镶嵌金属材质的青铜器,目前所见,大多出现在春秋中期以后,其所镶嵌的材质,包括金、银及红铜。春秋晚期至战国时期,镶嵌红铜的青铜工艺已广泛见于列国,且多精美之器。在青铜器上嵌以金、银,又称之为“金银错”,目前所知在青铜器上施以金银错工艺约始于春秋中期,盛行于战国中晚期至西汉。这种工艺初起时,比较注重施于铭文,但在稍晚时,更多地用于纹饰表现。

战国和西汉时期,是镶嵌工艺的发达鼎盛时期,其数量与工艺水准都远超前代。从器类来说,已不限于小型器,较大型的容器也较为多见。从工艺来说,镶嵌绿松石、填漆、鋈锡、错红铜、错金、错金银、鎏金、鎏银等装饰工艺往往配合使用,形成色彩艳丽的视觉效果。各种材质集于一身的镶嵌铜器,其丰富的材质对比与色彩对比,集中体现了战国时期豪华富丽的审美风尚。

就镶嵌铜器的纹饰题材内容而言,由变形动物纹发展而来的几何纹饰与新出现的人物画像纹各擅其胜。不过,从我们所能收集到的铜器来看,几何纹饰铜器的数量远超人物画像纹铜器的数量。从镶嵌纹饰题材选择的倾向性,可以看到,青铜器器表装饰在镶嵌工艺上的发展,所选择的突破传统的方向,是增强题材形式的色彩表现力,而非增强题材内容的故事性与现实性。

在青铜器上填漆或髹漆,严格来说,前者尚属镶嵌工艺,后者已完全脱离了镶嵌的范畴。因其着重于青铜装饰的色彩表现力,因此我们仍然把它归入本节讨论。铜器表面髹漆,在商代已有使用。但商代至春秋时期,极为罕见。战国时期,铜器髹漆工艺有较大发展,朱凤瀚先生将其归纳为以下三点:“1.将髹漆与嵌错工艺结合,铜器在錾槽内不嵌金银,而填以漆,有的既嵌金银,又在未嵌金银处填漆(或在漆内掺以银粉),然后磨错光平以增加纹饰的色调;2.髹漆已不限于填错纹饰,而是直接髹于素面铜器表面进行着色;3.这种工艺已在较广阔地域流行。” [2]

铜器髹漆的目的,既为了美观,也有防锈的作用。不过,就我们所见的器物来看,髹漆的目的更多是为了增强作品的色彩表现力。这样,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会发展出在素色铜器表面绘饰的做法。与运用多种材质的镶嵌物以实现色彩增强效果的方法相比,直接彩绘是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器物的表面犹如画布,以彩漆直接绘饰,从这一点来看,髹漆铜器的装饰方法和目的与漆器已经趋于一致。

对绘画性的追求:现实题材和写实画风对传统的反叛

春秋战国之际青铜器纹饰的一大变革,是描绘人的活动的图像即人物画像纹的出现。以人物画像纹为器表装饰的青铜器,虽在数量众多的战国青铜器中占很小比重,但与以前的青铜礼器相比,在艺术取向方面发生了重大变化。这种变化发生的社会原因,是春秋末期传统生活方式与观念所发生的巨大变动,是艺术关注的重点从神到人的回归。同时,在艺术发展的层面,人物画像纹的出现也昭示着青铜艺术发展的一个全新方向,即青铜艺术的表现从装饰图案发展到了情节性的写实图画,从此开始了绘画发展的历史。

“和以往的青铜纹饰相比较,人物画像纹具有相当鲜明的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风格。它以描绘社会生活为主题,往往具有一定的叙事情节,在纹饰题材上是一大突破,而其对于叙事性内容的构图方式,也为后来的汉画像砖所继承。因其和以往青铜纹饰中出现的人物相比,具有明显的叙事性内容,也有人把它称为叙事画像纹。” [3]

画像纹的构图基本为格状构图和散点构图。这两种构图方式和传统的带状构图方式相比较,更具有创新和自由的气质。“它们摆脱了殷周时期庄严神秘的对称表现手法,表现手法自由、生动,这反映了人们思想上的解放,反映了人们对社会、对自然界的艺术观察力的提高和艺术表现技能上的进步。” [4]

画像纹的流行时期,是春秋末至战国前期,即约公元前五世纪的时期。[5]根据迄今已发表的出土材料可知,青铜器画像纹的工艺可分为刻纹、铸纹和嵌错纹三类。

铸纹画像纹,是指青铜器器表的画像纹与器形同期铸造而成,目前仅见于三晋及附近地区,其中,大都集中出自河南辉县。

嵌错画像纹,是指用红铜、金、银等金属或矿物镶嵌于青铜器表而成的画像纹,迄今所见其地域基本集中在北方特别是中原地区。

刻纹画像纹,就是在极薄的器壁上用锐器刻出的图像。朱凤翰先生因这种青铜器制器方式一般为槌打而非铸造,亦称之为槌制铜器。这种铜器的质料,包括红铜与青铜两类。[6]据目前不完全的统计,这种刻纹铜器已发现有二十多件。刻纹铜器萌芽于春秋晚期,成熟并流行于战国早、中期。“它的器形和青铜铸器相仿,初期的图案也抄袭自青铜铸器。刻技最早见的是由楔形点连续成线的錾凿法,而后发展为细如发丝的连续线刻。” [7]“东周青铜器刻纹所采用的刻纹工艺方法,直接被汉代铜器、尤其是小件铜饰件、鎏金银器上刻制花纹所采用,开汉代铜器錾刻工艺的先河。” [8]迄今所见刻纹画像纹铜器的出土地点相对比较集中,主要出自吴楚地区,其次是三晋地区,此外,还散见于湖南、山东等地。

从我们能收集到的画像纹青铜器来看,铸纹画像纹极少,嵌错画像纹也不多见,相对较多的是刻纹画像纹。从技术角度来看,铸纹和嵌错两种方式仍然属于传统的青铜铸造范畴,而刻纹方式更多具备了绘画的特点,可谓是以刻刀代笔在器壁上作画,因为跳过了铸造这一环节,其表现形式和内容更为多样、自由。

从分布地域来看,有学者认为刻纹铜器主要出于吴越地区,而行销于各地。我们所见的吴越铜器,基本未见嵌错画像纹或铸纹画像纹,而且,其他题材的嵌错容器也基本未见。因此,也可以这样假设,因为其对绘画性的追求集中体现在刻纹铜器上,因此在其他类型铜器上,反而保留了较为传统的浮雕方式。

总体来看,铸纹和嵌错画像纹铜器主要出在中原地区,南方特别是楚地罕见。南方嵌错铜器,其题材基本都是各类几何或变形纹饰,如云纹、龙纹等。不过,楚式漆器中,则有不少有绘画性的内容。此外,帛画和壁画也有较大的发展。因此,我们也可以设想,楚地的艺术发展已经有了一定的分工。青铜器保持了工艺美术品的特征,在传统的铸造技术和雕塑化的装饰手法上不断发展,精益求精,追求精美奇诡的装饰效果,而这一时期的对色彩感和绘画性的追求,特别是表达具体写实的绘画内容的要求,则成为漆器以及帛画和壁画等其他艺术形式的任务。

它所追求的已不再是它自身而是自我之否定

青铜艺术在战国时期出现的追求色彩感和绘画性的发展方向,既是一种创新,同时也可以说是一种对自我的否定。因为就色彩表现力与写实性的内容来看,在青铜器上要完成这种创造显然比其他材质更为困难。抛弃传统的雕塑形式,转而追求彩色绘画的效果,可谓是扬短避长。因此,青铜器的这一发展方向,延续时间并不太长。到两汉时期,它在绘画方面的表现形式,就已为汉画像砖和帛画、漆绘所延续;它在实用器方面的功能,则更多地被漆木器和早期瓷器所代替。因此,我们所能看到的汉代铜器,或者朴素无华,完全是一副实用生活器皿的面貌;或者嵌金错银,富丽华美,更多地体现出表明身份地位的豪华工艺品特征。在那个“如火烈烈”的时代,被寄予无比重要与神圣意义的青铜器,到此时,基本已褪尽神秘的光环,成为世俗的人间生活的附属品。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追求色彩变化与现实题材内容的战国青铜器,走上的是一条背离自我、否定自我的道路。

参考文献:

[1]叶小燕.我国古代青铜器上的装饰工艺[J].考古与文物,1983,4:84.

[2]朱凤翰.古代中国青铜器[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558.

[3]宋玲平.东周青铜器叙事画像纹地域风格浅析[J].中原文物,2002,2:46-50.

[4]叶小燕.我国古代青铜器上的装饰工艺[J].考古与文物,1983,4:159.

[5]李学勤.试论百花潭嵌错图像铜壶.新出青铜器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161.

[6]朱凤翰.古代中国青铜器[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559-561.

[7]叶小燕.我国古代青铜器上的装饰工艺[J].考古与文物,1983,4:164.

[8]张广立.东周青铜器刻纹[J].考古与文物,1983,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