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所有东西几乎都可以在书法中看到,尤其是中国文化的精神、气韵、结构,大都在书法中有所表现。

书法是最个人化的艺术,它的书写是一个人完成的,个人的风格特别突出。书法与人的境界品行,书品和人品,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文章可以瞒人,字不能瞒人。

书法所遵循的是自由秩序原理。凡书写,都是一种秩序。章草也是一种秩序,可以说是秩序的变体。但书法是秩序,也是自由。在秩序中我们看到一种生命的自由。我主张不仅“临文以敬”,也要“临书以敬”。

李一:我们想请刘老师谈谈书法问题,您研究传统文化,一定会注意到书法在传统文化中所处的地位。还有对当下的书法教育,您有什么看法,有什么具体建议?希望给我们谈一谈。我们刊物的栏目主持孟繁玮,她准备了一些问题,一起向您请教。

刘梦溪:我对书法没作过专门研究,只是喜欢而已。你们希望我谈的,我想主要还是书法与文化传承问题。我们有几千年的历史,有悠久的文化传统,有丰富的文化典范,但不能不承认,从晚清到“五四”,包括五十年代以后,我们对自己文化传统的价值评估,存在一些问题。似乎要走现代化,只有吸收欧美的文化,自己的文化是要不得的。其实一个民族的固有文明跟现代化没有必然的冲突,恰好现代性需要和本土资源结合起来。这个问题从学理上讲,今天已经没有太大的障碍了。但百年以来社会转型带来的文化传统的流失和文化断层,却是不争的事实。书法是一个显例。大众书写工具改变了,铅笔、钢笔、圆珠笔等代替了毛笔,是书法在现代条件下不能很好发展的社会环境方面的原因。但中小学长时间取消书法课,则是教育管理部门的问题了。

文化传承,书法的角色很重要。我们的传统文化里面,缺少工具理性,很多文化的东西都不具有可操作性,因此传承起来绝非易事。但有几种似乎例外,一是中国菜,需要动手操作,从古至今,几大菜系,绵延不绝。二是中医,需要临床,一直传衍到今天。三是中国功夫,现在已经传播到世界上去了。第四,我认为就是书法,代有传人,作为中国文化传承的渠道手段,再方便不过。可惜一个时期现代人和书法失之交臂了。

孟繁玮:那么,您认为书法在中国文化中占有怎样的位置呢?

刘梦溪:我在谈文化传承的文章里讲过一个观点,我说,几乎中国文化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在书法中看到,尤其是中国文化的精神、气韵、结构,大都在书法中有所表现。结构这个词,中国古代没有,是晚近外来的概念,但汉字的一个特点是她的结构美。早期的汉字本来带有具象的特点,但“六书”形成后,主要成为一种抽象的表意的文字,因此可以现代化,可以不受电脑的限制。不像埃及的法老文字,只是一种毕工毕肖的事物的描画,不能在现代生活中发用,只能成为供观赏的古董。汉字和现代性无任何矛盾,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显露身手了。现代的一些设计理念,常常借助于取材于汉字。甚至站在后现代主义的文化立场,汉字也是不可或弃的艺术之友。书法艺术的发挥余地,越来越大了。汉字既是中国文化的载体,也是中国文化的精神轨迹。

孟繁玮:汉字的文化精神问题能否再作一些具体阐述?

刘梦溪:我近来关注的重点是中国学术思想的源头,是六经。因为这涉及中国文化背景下的信仰问题。我对“敬”的概念重新作了阐释,认为“敬”是中国文化的带有终极意味的价值。“敬”在六经中反复出现,也是《论语》和《孟子》的基本理念。“敬”不仅是对他人的尊敬,也是个体生命的内在庄严,甚至跟信仰有相当大的关系。“敬”在书法里的表现,主要体现在汉字的结构中,结构本身就是一种秩序。书法可以培养人的“敬”的精神,古人讲“临文以敬”,不光是作文章,文字书写本身也需要诚敬的态度。因此我主张不仅“临文以敬”,也要“临书以敬”。

我的理解,书法本身是一种文化秩序。甲骨文有神秘的庄严,金文有礼制的庄严,魏碑反映的是礼仪的秩序,楷书反映出整齐凝重的秩序感,都令我们望而生敬。书法的秩序是和社会的文化秩序和个体生命的秩序结合在一起的,书写者把个人的生命投射到一种浓缩的变化了的秩序中。凡书写,都是一种秩序。章草也是一种秩序,可以说是秩序的变体。但书法的特点,是秩序,也是自由。在秩序中我们看到一种生命的自由。如果说甲骨文、金文、隶书、楷书,更多体现的是秩序,行书、草书更多体现的是精神的自由。可是书法的自由本身也是在秩序中的自由,作个比喻,书法所遵循的可以说是自由秩序原理,海耶克的一本书叫《自由秩序原理》。

李一:这个比喻好,李泽厚说书法是戴着镣铐跳舞,您说书法遵循的是自由秩序原理,非常好的比喻。

刘梦溪:自由本身就是一种秩序,但在书法里既能看到自由又能看到秩序。另外,书法也是最个人化的艺术,它的书写是一个人完成的,不能几个人同时书写,个人的风格特别突出。因此书法与人的境界品行,书品和人品,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字如其人,确实如此。我们从书写中的文字中约略可以看到人的品性的正邪、善恶。文章可以瞒人,字不能瞒人。钱钟书先生就认为“文”不一定尽“如其人”,文章可以作伪,可以把自己的心性隐藏起来。但字决不能作伪,一个人的性情、精神、品行,常常在字里毕显无遗。柳公权有句话“字歪则心不正”。常年居住在澳大利亚的柳存仁教授,他研究道教和中国古典小说,中外闻名,晚年中过风,因此写字容易歪向一边。他几次开玩笑说:“心正字正,我深为警惕。”可见书法在中国文化中的位置,是不可取代的。

孟繁玮:您曾说“国学不需要过热”,但是近年来国学已经成为社会上越来越热的话题,媒体关注比较多,相伴而生也导致了对文化本身产生的一些误读。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问题上,避免误读尤为重要,其中也包括书法和书法教育,对此您怎么看?

刘梦溪:现在都大家都在讲国学,其实很多人没有弄明白到底什么是国学。国学和传统文化不是一个概念。传统文化的概念非常大,所有传统社会的文化,都是传统文化。书法就就属于传统文化,可是不能简单讲书法是国学。国学有过不同的定义,最早是章太炎写的一本书叫《国故论衡》,后来胡适、傅斯年等提出了“整理国故”的问题。1923年北大国学门出版《国学季刊》,胡适在发刊词中提出,“国学”就是“国故学”的简称。这个定义把中国的历史和文化都包括进去了,太泛,所以学术界没有采纳,后来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国学就是中国固有学术。但固有学术包括的内容也太泛,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代理学、明代心学等,还有儒释道,实际上还是太过笼统。

1938年马一浮在浙江大学的国学讲座中,提出了一个新的国学定义,他认为国学就是“六艺之学”。“六艺”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这是中国

文化的最高形态,是中国学术的经典源头,是中国人立国、做人之本。认为“六经”是国学,就像基督教文化有圣经、伊斯兰文化有可兰经一样,把中国文化的最高典范作为国学,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事实上按照中国文化的传统,历来都是这样做的,传统社会的国立学校、民间书院,都是讲授和传授“六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是进入“六经”的桥梁。因为“乐经”不传,剩下了“五经”。

如果认同“国学”是“六经”的话,就可以和国民教育结合起来。所以我主张在中、小学开设国学课,以《论语》、《孟子》为主,慢慢再选读“六经”。这样的国学是不可能不热的。书法是文化传承的一个手段、途径,具有实践性和操作性,不存在热不热的问题。主要是要重视起来。小学可设国学课,也可以设书法课,作为全民教育的一部分。

李一:我们《美术观察》前两期对王文章部长作过专访,他就提出要设立书法课,让书法进入国民教育,反响很热烈,也许这个问题会有很好的进展。

刘梦溪:那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文章院长的倡议,这是国民教育的大事,希望能够得到实施。书法不仅是一门艺术,而且是一种文化方式,它可以提升人的心性情操,可以作为品德教育的一环。一个人的品德有瑕疵,内心不干净,心中有私念的计较,书法不可能是庄敬堂正的。小学书法应从楷书的学习开始,一笔一画,注意汉字的结构,体会人的同时也是中国文化的庄重与恭敬。

(采访者《美术观察》主编李一、栏目主持孟繁玮,原载《美术观察》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