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谓恩师的活写照。师父这个词,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凡是有文化传统的国家,尊师之道十分自然。

章太炎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大学问家,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中,有成就的太多。如名教授黄侃,钱玄同,马幼渔,许寿裳,还有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俩。1932年,章太炎北上讲学,在北京的弟子一个个已名成功就。由于章太炎乡音极重,估计多数学生听不懂,已是名教授的钱玄同和刘半农自告奋勇做翻译,一个口译,一个用粉笔在黑板上笔录,一丝不苟,毕恭毕敬。坐在下面听讲演的学生,见自己的老师现身说法,说不出的佩服和敬重。钱玄同当时是国文系的主任,章太炎去他所在的学校讲演,钱扶上扶下,执弟子礼甚恭。北京报界纷纷报道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尊师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事。对老师不恭敬,无论谁都会觉得应该打屁股。但是中国的尊师,很流于形式,如果老师本身没什么了不起,学生虽然做出了尊敬的样子,内心仍会不以为然。为人师者,占了年龄和知识上的便宜,摆一点架子很近情理,但真正得到名副其实的敬重,并不容易。《幼学琼林》中便有这样的句子:“弟子称师之善教,曰如坐春风之中;学业感师之造成,曰仰沾时雨之化。”做老师的须善教,善教,然后有弟子的成功。为人师表不是桩玩笑。做老师有时很容易,可是像样的老师并不好做。

丰子恺先生一谈到自己的恩师李叔同时,总是充满感激之情。李叔同给人有大才子的印象,在浙江师范做教师时,他教音乐和美术,可是他的国文比国文老师好,外文比外文老师好,他的书法全国闻名。李叔同可以拿许多个第一名。他是中国第一位画裸体画的画家,第一批演文明戏的演员,他演《茶花女》中的茶花女,戏剧史上必须提到他,他也是最早介绍西洋音乐的人,当年流行的《祖国歌》就是他谱的曲,电影《城南旧事》中的主题歌,是他根据一首英国民歌重新填词。然而李叔同从来不恃才做物,他做别人的老师,不是靠自己的才华折服人,而是以身作则,处处严于律己,用实际行动教育弟子。丰子恺先生后来才专攻绘画,最初是绘画和音乐双管齐下。丰子恺讲李叔同上音乐课,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绝对不可能迟到,他一向是以自己的认真来迫使学生不得不认真的。丰子恺习琴,每弹错一次,李就回头看他一眼。丰子恺曾说过,他对这一眼比什么都害怕,比校长的一顿训话更有效。在后来做人的漫长生涯中,丰子恺每做错一件事,便能想到李叔同回头的那一眼。

李叔同音乐方面的传人是刘质平。刘后来在音乐方面的造诣相当高。他出身贫寒,留学日本时,没有经济来源。李叔同知道后,很认真地给刘质平写了一封信,细报自己的收入,然后一一说出支出款项 : “现每月收入薪水百零五元,出款,上海家用四十元(年节另加),天津家用二十五元(年节另加),自己食物十元,自己零用五元,自己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如此正确计算,严守之数,不再多费 ,每月可余二十元,此二十元即可以作君学费用。将来不佞之薪水,大约有减无增,但再减去五元,仍无大妨碍,自己用之款内,可以再加节省,如再多减,则觉困难矣。” 李叔同后来出家做和尚,成了高僧弘一法师,尘心既断,临出家时,还备了一大笔款子,供刘质平读书至毕业。款未凑齐时,李写信说:“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爱生如此,似乎已趋于极端,然而,不爱护学生,又何以谈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