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一首著名的民歌《姑苏风光》里唱道:“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山塘,哎呀两处好地方,哎呀哎哎呀,哎呀两处好风光。”听着听着,突然发现,写歌词的人似乎忘了,苏州除了山塘街,更有平江路。这条主干道全长不过1606米的老街,堪称苏州古城的缩影。

走进平江路,仿佛一脚跌入水墨画里的江南,如果把自南往北的一条主干道比作人体的脊梁,那么,分叉上大大小小的弄堂,就是人体内密布的毛细血管,我曾乐此不疲地在这些逶迤萦回的深弄里兜兜转转,踩在攀满青苔的石板上,看着残留在弄堂两侧灰墙上的霉点,墙缝间的青苔,木板门上的铜环铁锁,须臾间,听到从某扇窗户里传出来几声地道软糯的苏州评弹……

昆曲和评弹这对孪生兄弟双双“落户”平江路,相传乾隆皇帝最爱评弹,慈禧太后迷恋昆曲,听父亲说,我的祖父每到休息日下午,去澡堂泡完浴,就叫上一辆黄包车,吱嘎吱嘎地拉他到说书场,点一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再叫上一碟生煎包或蟹壳黄(当年苏城的流行茶点),跷起二郎腿,袅袅茶香氤氲而来,须臾间,耳畔飘来依依呀呀的小调,接着,弦琶琮铮抑扬顿挫,吴侬软语娓娓道来,这就是老苏州的韵脚——苏州评弹,台上人说噱弹唱,男的长衫马褂,手持三弦,女的身着旗袍,怀抱琵琶,颇有“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态,曲终,大珠小珠落玉盘,似回到白居易《琵琶行》里。再说评弹的姊妹、百戏之母——昆曲,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便可让时间定格,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如花美眷的身段、似水流年的情怀……怎么听、怎么看,都能让人心底不由得生出一朵莲花来,置身其中,宛若走进了汤显祖笔下那个温婉又哀怨的梦里,水磨的昆曲自园林深处走出,在时光流转中,让天下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为之痴醉了两个多世纪。

有道是“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众所周知的是苏州园林甲天下,可鲜为人知的却是苏州状元也是甲冠天下的,自隋唐开科取士,苏州就被誉为“状元之乡”。谈起苏州的名门望族,是绕不过潘世恩的,有道是“一门潘家史,半个苏州城”。说起这位潘世恩,不但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官也做得高,是传说中的“状元宰相”,他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位天子,是名副其实的四朝元老,又特赐“南书房行走”和“紫禁城骑马”的殊荣,可谓恩宠不衰,“三百年间第一福气之人”并非浪得虚名。

平江路是诗意的,因为它的雨。江南多雨,烟雨蒙蒙之际,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丁香巷,摸不准还真能撞上戴望舒《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平江路是古意的,因为它的旧。唐朝杜荀鹤有诗:“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今天的平江路仍保留了大批旧式民宅,白墙青瓦、木栅花窗、藤萝蔓草,河道与楼阁、石桥、花木彼此借景,宛若一幅天然泼墨画。偶有斜柳倚划河面,恰似仙子凌波微拂,纵然游客过往,亦不影响居民的日常生活秩序,中年大嫂蹲在河畔石头台阶上,刷洗一家子的衣物,包着头巾的阿婆挽着小竹篮,叫卖“枙子花、白兰花”。

平江路又是惬意的,因为它的茶。苏州人喜欢“孵茶馆”,一个“孵”字透露着慵懒、闲适,平江路上随意闲逛,就能发现一处茶馆,譬如,河对岸随意支起的一个凉棚,摆上桌椅,添置茶具,就成了一个露天小茶馆。我习惯去百年老茶馆,泡上一壶明前茶,选一个视线好的临窗座位,探出脖子,雕花窗外的平江河悄无声息地流淌了千年……轻轻舀起一勺泡泡馄饨,半透明的馄饨皮薄如蝉翼,透出点点粉红的鲜肉馅,兑上青蒜、蛋皮丝、香干丝,色味俱佳。坐在一楼的八仙桌上,抬头便可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正在亲手包馄饨、做水晶虾仁蝴蝶饺,谈起虾饺,外形像极了一朵鲜花,堪称品芳一绝。“笃笃笃,卖糖粥”一碗稠香的糯米白粥,放上一勺过滤豆沙,撒上几朵金黄桂花,令人回忆起幼年时那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品芳中人气最旺莫过于当年周作人先生最喜爱的“巨无霸”生煎,松脆的底子上铺满了芝麻,一口嚼下去,鲜醇微甜的汤汁就流淌出来。“太湖美啊,美就美在太湖水……”蓝花布衫的船娘摇着橹,载着游客,吴语小调唱响了天空,对岸的民居推开木窗,窗口垂挂着绿萝,让我想起了苏东坡“小轩窗,正梳妆”的诗句,感觉每扇木窗后面,都深藏着一位容貌娟秀的美娇娘。一边是一条安静了千年的老街,一边是蜿蜒流淌的平江河,处处透露着姑苏那份不张扬的灵气,沉醉在这静逸、淳朴的古典美之中,笃悠悠地喝茶,茶一开接一开越泡越淡,烦恼也一波接一波随之而散。不知不觉夜幕降临,“掌柜”上了灯,门口的红灯笼散出一圈圈昏暗的红晕,游客渐渐散去,归家的人儿,穿梭于街巷,蓦地消失在幽暗中,唯留着青石板,不疾不徐地无言诉说着老街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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