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秦小岁在这一带有名极了,常穿着大马褂,手中拎着烟斗却从不吸上一口,怀中老揣着几颗糖,见到讨喜的孩子便逗上一逗。早已没人叫他小岁了,人都敬称一句“秦老”。

秦小岁与旁的老人不同,从不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感觉年限将近,才把事情抖落出来,零零散散,被有心人听到,便成了段故事。

小岁生于乱世,自幼贫苦,十几岁的年纪,在江浙码头背运货物。每次累到极限,就在茶馆的角落里坐着,嗑些瓜子休息。

“各位客官坐好嘞——”一声响亮,便是一阵掌声如雷。

望江楼的说书人,姓秦,五十来岁,精神极了。小岁每次听着,竟觉得这唾沫横飞之间也有不一般的趣味。不论他讲的是《封神演义》还是《说岳全传》,小岁只乐呵呵地傻笑着,时不时献出掌声,话本中的英雄美人,仿似在秦老折扇一振,堂木一拍下活了起来。

那瘦小却矍铄的老头,嘴巴一张一合,年幼的小岁,所有的乐趣都在此了。

一声声的“欲知后事如何”中,时局愈发的紧张,小岁在码头上日日都能看到拿枪的人,他们在大街上抓人。

那日晚上,小岁窝在自己常住的街角,只有几秆稻草和破布遮掩的角落,一阵枪响,小岁哆嗦了一下,帘子却被掀开,钻进来一人。

秦老。

“孩子?”秦老目光一凝,就要出去。小岁不知生出什么勇气,将秦老拽住了。

此后,秦老便带走了小岁。

小岁开始站在秦老身后听故事,秦老说的是汉将卫青,宋将岳飞,还说丹青画师齐白石,口诛笔伐声讨如鲁迅……

可来望江楼的人愈发的少了,江浙已成了人人自危之地。年近花甲的秦老依旧是一折扇,一堂木,却只得落寞来去,一场犬马声色,一世浮华再也牵不动人心。等着“且听下回分说”的都是他乡异客,总要离开的。

秦小岁上台了,讲岳飞,座下寥寥。

说书人的语气语调,二十岁的他早有了八分真传,秦小岁拍了下堂木。

“那年,金人入侵,乱世纷纭,岳飞立下‘还我河山’的壮志,一生戎马,死而后已……”

然后呢?

秦小岁讲得哭了,不顾“且听下回分说”这句,竟踉跄下台。

没有人再去茶楼了,望江楼关上了那厚重的红木门,秦小岁在门外,听着那门吱呀作响,满目萧萧。

秦小岁又去了城门,门前每天都布着新的告示,却只有一张红纸,一片血淋淋的,上面十余人的名字,“秦俭”的名字也在内。那是秦老的名字,被敌人抓去,拷问七天,宁死不屈。当众斩首,头颅被挂在城门上,苍老的面颊瘆人极了,唯有双目,如墨沉底,灼烧着秦小岁的心。

秦老七岁南下,带着北方人的豪爽,随师父游走民间学说书。

一身青衫,一把折扇,言语春秋便是几十余载。

七尺之躯,到底为国而献,一如他所爱的英雄,在“声嘶力竭”中,月下裹尸,无悔而终。

秦小岁后来上了战场,战争结束后,赋闲在家,一身马褂,拎着从不抽上一口的烟斗,怀中总揣着几颗糖,在巷道里走走停停。

“也许是为了秦老,也许是为了岳飞,”说话的人哽咽了一下,“到底都是说书人,却都……”

说这话的人是秦小岁的孩子,叫秦守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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